那天天色已晚,我只能暫別同行友人,繞路造訪此處。抵達時陽光已經消失,在昏暗的天色下,那個由地面陷落的巨大空心,猶不斷吞噬著源源不絕的池水。我嘗試著找到底,看看這些傾入的水究竟會流到哪裡,但始終沒有答案。
黑色大理石製成的斜面圍繞在空心的四週,每個斜面上都刻著無數的名字,這些名字屬於一群曾在世貿大樓工作的平凡人,他們的生命被一場悲劇凍結在2001.9.11那天。瀏覽間,一束鮮花吸引了我的注意,花束樸素雅致,我想應該是當天的稍早才被慎重地安置於此,獻給受難的親人或朋友:
"Jennifer L. Howley and Her Unborn Child"。自攝於2015.9.3
這束花致敬的對象是一位叫Jennifer Lynn Howley的女性,以及她未出世的孩子。
Her Unborn Child
34歲的Jennifer Lynn Howley居住在紐約長島的新海德公園附近,與丈夫結婚已經有四年的時光,他們擁有一個緊密溫馨的家庭。依著原本的計畫,她與丈夫Brian Howley即將在2002年1月迎來長子的誕生。
相較於一般的準媽媽,Jennifer十分熟悉與孩子的相處,她在紐約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保母,當年她才18歲,隻身由故鄉內布拉斯加(Nebraska)來到繁華的紐約市,雇主家庭要求她一起同住,以便24小時貼身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如此一方面能獲得穩定的收入,另一方面又能避免紐約市的高昂租金。而Jennifer之所以成功應徵上這份工作,多半是因為從小照顧弟弟的經驗:她的母親在她6歲時便因腦動脈瘤過世,作為長姐的Jennifer則義無反顧的協助忙碌的父親守護年幼的弟弟。
Jennifer L. Howley
人生的考驗往往接踵而來,Jennifer在年幼時便因故失去了右耳的聽力,但她從未因此退縮,反而成為鄰里孩子間的核心,擔任遊戲中同伴的指揮官。隨著年齡漸長,Jennifer更積極投入音樂與運動的領域,在故鄉的合唱團、運動賽事中,往往都能見到她的身影。積極自信的人生觀,也讓她得到克服人生難題的充沛能量。
她的雇主最終決定舉家搬離紐約,而Jennifer似乎將在一夕之間失去工作與住處。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對Jennifer將是一場龐大的打擊,畢竟她離家時只有高中學歷,這樣的條件要在紐約找到一份好工作似乎並不容易。
所以當Aon Corporation(怡安集團)確認雇用她時,幾乎跌破了身旁親友的眼鏡。Aon在當時是全美排行前500大公司之一,更曾經坐擁全球最大保險公司頭銜,雖然在一開始Jennifer只是一個基層員工,但她卻硬是憑著衝勁與熱情在無數的同事之間脫穎而出,最終當上了部門總監(Director),在世貿雙子星大樓南塔92樓,擁有自己的辦公室。這實在是一份不可思議的成就。
恐怖攻擊
那是一個毫不特別的早晨,懷孕的Jennifer挺著大肚子,一如往常,她提早來到了位於世貿南塔的辦公室。8:46,一陣巨響,辦公室的人們驚惶失措,從窗外竟然可以看到北塔燃起的熊熊火焰,有些人甚至看到了飛機撞上北塔的那一幕。許多人為了躲避致命的烈焰,選擇由高樓一躍而下。Jennifer擠在人群之中,聽說下樓的電梯外排了200多個急著逃離的群眾,或許到頂樓等待直升機救援也是一個方法?
9:03,聯航175航班撞進了南塔。
2001.9.11
2001.9.11,那時我正就讀高中,晚上從台北車站補習完,正買了一份臭豆腐想回家好好享用,一進門竟看到本該準備上床睡覺的父親一反常態的坐在電視前面,用一種恐懼又混和著驚訝的語氣跟我說:「回教恐怖份子把美國世貿大樓炸了。」前一刻還在想著隔天考試科目的我,一邊看著新聞的報導與分析,一邊大啖臭豆腐,同時意識到這個世界好像有什麼開始轉變了。
2015,因為工作的關係,短暫造訪紐約,拍下了上面的這張照片,雖然印象深刻,但也未曾深究。直到最近讀了一些與穆斯林相關的書籍,才想起當年在紐約這場遺憾的邂逅。
悲傷與仇恨
Jennifer與其他受難者的故事呈現了911事件對美國悲劇性的影響,幾乎每一個美國人,都能找到認識的親朋好友曾經直接、間接的身歷這場恐怖攻擊。這已經成為當代美國人的共同記憶,只要連上網路,任何人都能找到911多數受難者的生平、並向這些逝去的生命獻上悼念,彷彿這場悲劇仍在昨天。連拜登(Joe Biden)總統為911事件紀念20周年的錄影談話中,也提到自己家鄉好友的家庭在這場恐怖攻擊中的遭遇。
仇恨更是隨著悲傷之後被深植在美國人的記憶中。在反恐戰爭中,美國將敵對國家稱為「邪惡軸心(Axis of Evil)」,積極軍事介入伊拉克、阿富汗等地。20年來,美軍固然剿滅了蓋達組織、推翻了海珊政權,成功壓制了ISIS伊斯蘭國的擴張;也強力外送民主、自由、人權等美式價值,但結局總是吃力不討好,惹得一身腥。這由2021年在阿富汗的狼狽撤軍便可見一斑。
標籤
已故的學者與文化評論家薩伊德(E. Said)在其鉅著《東方主義》2003年的新版序言中曾提到:
我現在想強調的是,以「美國」、「西方」、「伊斯蘭」等看似融會貫通、實則不然的標題誤導人們,為實際上天差地別的無數個體虛構出集體的認同,人們對於這些簡化事實的可怕衝突,不能再坐視它們繼續保持強大,而必須與之對抗。〈《東方主義》2003新版序〉
在追查Jennifer故事的過程中,我常常在思考,如果911事件的劫機犯有機會可以認識即將在事件中罹難的受害者,不知道他們還會進行自殺攻擊嗎?不管是恐怖攻擊抑或是反恐戰爭,真正的起因或許不只在檯面上下的政治角力,而是我們下意識貼在對方身上的「邪惡」標籤。遺憾的是,20年後的今天,本應促進人們相互連結的社群媒體卻反而助長了這種情況。
回到前面的問題,我的答案始終是否定的。雖然並不容易,但當我們開始逐漸剝去媒體、社群加諸在別人身上的標籤,嘗試真實認識那個有血有肉,卻站在我對立面的人的時候,或許就正在為世界和平這個遙遠又迫切的願望,踏出自己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