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年,我才來到這裡,她的墓碑前。
妳靜靜陪著,退開到幾尺之外,妳知道我該有很多話想單獨對她說,妳不介入,是因為清楚那段過去並不屬於我們,就像妳也有一段屬於自己的過往,我無法侵踏一樣。
對於妳的相伴,我有很深很深的感謝,與,很深很深的孤單。
我知道遲早要來的,這一天,卻不曉得這天來過那麼久,我才願意提起步伐到這兒看看,事情發生之初沒人敢跟我說,也沒有人想試探我的反應,這事兒,是我自己發現的。
在一個已經幾乎陌生、又藏著熟悉的社群動態上。
人與人的關係淡漠得很快,通訊發達了,距離反而更遠了,即便異鄉也像在身旁,可往往,跟身旁的人卻是最遙遠的相望。當下是錯愕了,看到那則訊息的頭一眼,我反應不來,原以為同名同姓,旋即知道看到的就是事實,沒想作聲,更不願讓身邊人發現情緒驟起,還有一個無法聲響的原因,千里之外。
我以為早就做好準備會有這麼一天,殊不知這天真的到來,我會這般猶豫和閃避,曾經付出過的心力、曾經衝突過的風暴,還有曾經可憐過的遺憾,原來早就滾入洪流不復存在,直到一年後的現在,才回到我已然陌生的土地上,才來到她的墳前。
穿透林間的陽光輕輕灑下,靜靜的四月天,早晨八點。
妳遠遠地問了一句還好嗎?我怔神半秒,回頭對妳微笑,沒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還以為自己放不開。妳知道我不是那麼容易對感情釋懷的男人,妳清楚若非我確實做好準備不會來這一趟,妳甚至以為,我只是不習慣把過去說出來而已。
妳安靜地疑惑了那麼多天,帶妳來到這裡,總該把故事告訴妳。
關於她,很久、很久以前身邊的那個人。
***
該從那個雨夜開始說起。
晚上十點,螢幕上跳出視窗,她用急切文字訴說當下的狀況。她說終於到非逃不可的地步,手上的那只綠瑪瑙核心終於開始混沌,她堅持沒有看錯,更察覺到男人的詭異態度,一切關鍵就在今晚,生或死,最後兩個鐘頭。
她談起晚餐後的種種跡象,我居然跟著緊張起來,發瘋的男人即將出手,她只能逃跑,即便孩子仍跟著爸爸,她還是得逃,否則以後連孩子都別想見到。她用一種哀淒語氣問我,那個以後還要多久?我無法回答,那已經超過我認知的太多。
男人剛剛才從她房間離開,她緊張得全身冒汗,兩人分房多少年了,男人從未再踏進她的房裡,今晚卻反常地敲門進來,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看一圈房間,發現她床頭的那只綠瑪瑙,男人拿起來瞅了瞅,不懷好意地回頭笑了。
她不應該讓他碰到那只綠瑪瑙的,千萬不該,大姊千萬叮嚀的要事居然這樣沒防範到,或許是註定好的改變,雖然太急,但綠瑪瑙真在男人碰過後核心便開始轉黑,那是徵象,必須逃離的徵象,否則一切就會太遲。
大姊說過,綠瑪瑙等同於她,只要核心轉黑,命運就開始改變,今晚若不逃離必定會出亂子,她怕極了,縱然雨夜也得摸黑逃出。
問我能接應她嗎?
二十五歲的歷練,完全無法在三十四歲的女人面前展現半點能耐,雖然三十還沒過半的年紀,無法反映她經歷過的風霜。至少,最後一點男子氣概還是有的吧?我著實在電腦前怔了一會兒,可以。
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搞懂什麼是「可以」,過了那麼多年,每次回想起來,我還是不知道那晚怎會有那般不要命的勇氣答應她的請求,命運巨輪就在那句可以之後複雜且震盪地滾動起來,我無法停下它、無法預測往後的方向,更擋不住它的莽撞,從那一晚踏出家門開始,我與家的聯繫就無意識地緊繃起來,不斷拉扯、最後繃斷。
如果還能回到過去,我不會說可以,也不會深夜冒雨出門,更不會自以為能英雄救美,接下來的三年裡,跟我說別當她救世主的人不知凡幾,我依然沒能醒來,男人的自尊像狗屁,臭了就只能臭到底,說透了是不想讓她看不起,即便還年輕、縱使跟她相比我根本涉世未深,還是想在她有難的時候展現一點雄風,或許,最後能因此擁有她。
哪一種擁有?
男人下半身思考的衝動,往往害死上半身的冷靜。
女人簡單地用只能依靠你的軟語呢喃就收買了精蟲滿腦的假象氣概,男人則誤以為自己真能當起某人的救世主而逞能。
沒有誰能當誰的救世主。這句話,我直到多年後才悟得。
她說大概凌晨一點會到台北火車站,就在那兒碰頭;她在電腦螢幕的那一頭哭了,這一走她會失去很多,恐怕再也看不到兒子,還得在男人出去喝酒回來發現之前趕緊逃離,開通的隧道意外成了她決心逃出深井的契機,忍了那麼多年,終於可以為自己做點什麼。
我心疼著她得迎接的失去,不知自己將失去的更多更多,還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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