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比奧修斯附近的居民在抗議,他們不滿我們對待先前的敵人這麼好。」
尤里西斯扶著桌面起立,「上次向您表示過,要是隨意分發糧食,需要填補的洞愈來愈多。那些人民也希望我們發食物下去,本來收穫就不多,我們這下又該從何應對?」
安卓利亞冒著冷汗,扶著額頭,「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聲音顫抖而微弱。
長達數日不停歇地閱覽文獻資料,安卓利亞甚至派人去調查,便是希望雙腳能站得更穩,向他們證明自己的本事。然而事與願違,亞歷山大仍未捎來書信,多處地區又因這檔事躁動不安。
本次臨時會議召集得突然,卻仍有不少貴族們馬不停蹄地趕往王城。他們聽聞安卓利亞逃避的口吻,看向她的眼神充斥苛責與不屑。
「部分民眾與士兵起衝突,據傳有部分人因此受重傷。」一名公爵雙手插腰,「比奧修斯一地還發生爭奪糧食的狀況,死亡人數反增不減。」
眾人的模樣變形成亮著紅眼的妖魔,安卓利亞聽見來自深處的回音,那是崩塌的聲響。一座新落成的自信城堡被不滿的人民拆毀城牆,室內擺設空蕩蕩,憤怒的王公貴族將之點燃。
「陛下!」那名公爵激動地撞倒椅子,缺乏頭髮覆蓋的頭頂甩下幾滴汗水,「您沒去過比奧修斯,不曉得那附近跟我國人民起多少衝突!他們原本是貿易重地,常常瞧不起伊斯奇羅斯人,不允許我們交易!」
禿頭公爵見大多數人同意他的發言,壯大膽子用食指指向安卓利亞,「分發糧食給他們,要其他人民怎麼想?難道他們願意把珍貴的食物分給『敵人』嗎?」
坐在他對面的尤里西斯輕咳兩下,禿頭公爵稍稍收斂過剩的氣焰,從僕役手上奪回傾倒的椅子,噘著嘴巴坐回原位。
不少人跟著公爵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安卓利亞皺起眉頭,長期睡眠不足導致的頭痛愈來愈惡化,她臉色發白,呼吸急促。
吵鬧的貴族並未發現國王的異樣,贊同的聲勢愈來愈浩大,像是重現人民的反抗集會,沒有王城應該展現的肅穆。
安卓利亞痛苦地深呼吸,迫切渴望切除不斷湧現的焦躁。尤里西斯宏亮的嗓音穿透整間會議室:「各位冷靜一下。」
尤里西斯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昂貴的上衣,等待眾人的焦點轉移到他身上,「人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沒有人希望演變成如此下場。」他的嘴角下沉,痛心入骨地加重說話音節,「陛下,身為一國之王,是不是該為這場戰爭以身作則?」
疼痛奪走安卓利亞的理智,光是坐在原位就耗盡體力。她把剩餘的力氣用在臉部肌肉,殊不知仍無法掩蓋內心倒塌的巨響,顫抖的嗓音成了出賣她的叛徒,「你是在怪罪我打仗嗎?」
「萬萬不敢。」尤里西斯繃著嘴角鞠躬謝罪,「我的意思是,您必須面對的不只是勝利這件事,還要承擔戰火蔓延的後果。」
禿頭公爵趁勢插嘴:「我們不可能救得了每個人,有些人就是得犧牲!」
安卓利亞為數不多的力量被抽乾,顧不了國王的尊嚴、拋下了繁雜的規範。裝滿墨水的腦袋停止轉動,全身快速流動的血液吶喊著快逃。內心碎裂的石牆順著地心引力墜落,她若是不趕快跑,勢必會被活活埋在土堆。
她硬著頭皮拔起沉重的雙腿,在眾目睽睽下離開會議室。
*
她逃到那座黑暗壟罩的孤島。
填充恨意的炮彈精準落在窄小的島嶼,火光四起,哀號與哭喊灌入她的耳膜。燒焦的肉體伏在焦土爬行,被削去頭部的身軀趴倒在地,殘缺的肉塊成煙花狀四散,與濺起的鮮血跳著最後一支舞。
因干戈而無處可去的魂魄躲藏在島嶼,它們伺機而動,等待安卓利亞的到來,將罪魁禍首的她一同拖入煉獄之中。
她是女巫,是帶來災禍的女巫。她不僅害死全家人,還葬送兩國的和平,奪走未婚夫的性命,引發戰爭、帶來死亡。
一切禍殃的源頭都是她。
安卓利亞嗅著熟悉的腐朽味,眼睜睜看著身體逐步腐爛。肌膚失去保護作用,點點黑斑侵占全身,肉體從明亮的鮮紅色轉為渾沌的深褐色。
她明顯感到氣力一點一滴地流逝,違背地心引力的輕盈讓她不知所措。覬覦她許久的死亡終於找到安卓利亞,繼一病不起的弟弟、傷心致死的母親、意外身亡的未婚夫,以及積鬱成疾的父親之後,接下來該輪到安卓利亞。
眼皮彷彿被綁上鉛塊,她違抗即將到來的審判,眼睛四處轉動。灰暗的腥紅天空聚集不祥之物,安卓利亞在那之中看見痛苦的靈魂、輕蔑的嘲笑,還有──父親那雙炯炯有神的綠色瞳孔。
「你要連同所有人的份活下去。」
父親臨死之際,把國王的身分及性命賦予安卓利亞。
承載生命的言語緊緊纏繞她的脖子,既是致命詛咒,也是救命繩索。大腦接收到缺乏氧氣的警告,生理眼淚相繼奪眶而出,安卓利亞一次又一次地大口吸氣。
苟延殘喘的安卓利亞猛然回過神,她蜷起身體,抱著雙膝側身躺在暗紅色的地毯。
她擦去額頭的汗水,衣服浸濕到足以擠出液體。安卓利亞茫然地撐起上半身,試著在模糊的視野看清四周。雙人床到處是摺疊的痕跡,其中一顆枕頭擺在床尾;窗邊的桌上用品東倒西歪,還有一本落單的書本;掛在牆壁的燭台燃燒殆盡,未被侍女更換。
這是特別留給埃斯特使用的客房。
安卓利亞盤起來的頭髮凌亂不已,翹起的髮絲跨越頭飾的阻礙盡情伸展。濡濕的衣物親吻白皙的肌膚,一點一滴地吸走她的體溫。安卓利亞凍得手指發疼,亟需換套乾燥的服裝。
礙於埃斯特的身分跟獨特性,安卓利亞向柯里等侍女交代這附近的房間暫時不開放給客人使用,也無須清掃。客房內沒有存放任何安卓利亞的物品,也是防止產生不必要的誤解。安卓利亞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床榻,顫巍巍地移動身軀,止不住發抖的雙腿讓她險些摔倒。
安卓利亞絞盡腦汁,嘗試把斷片的記憶填補回來。她記得今天要跟眾公爵開會,尤里西斯在會議發布令人震撼的消息。在那之後──
距離床鋪僅剩三步之遙,安卓利亞抬不起腳踝,不慎壓到拇指。她吃痛地跌坐,與此同時隱約聽見門外的呼喚。
「陛下!您在哪?安卓利亞陛下……!」
值得信賴的聲音成為她的浮木,安卓利亞使盡丹田的力量回應:「我在這。」
反應敏捷的來者立刻折返回來,他進門前維持一貫禮節先敲門並報上名字,「陛下,是我,亞歷山大,非常抱歉沒趕上會議。」
安卓利亞趴跪著向床鋪伸手,抽起棉被蓋在身上。她清了清喉嚨,「進來吧。」
「陛下!」亞歷山大一入門便吃驚地扶起她,協助狼狽的安卓利亞坐在柔軟的床墊。
「亞歷山大……」安卓利亞乾扁的聲音毫無起伏,她調整呼吸頻率後緩緩啟齒,「調查結果怎麼樣?」
「不、不對!比起這件事,您怎麼──」
安卓利亞抓著棉被,她希望能給亞歷山大一個放心的微笑,「著涼了,換個衣服就行。」
不料她卻弄巧成拙,稱不上笑容的表情蒼白無力,彷彿一碰就碎。
「我現在去叫柯里過來!」亞歷山大著急動身,安卓利亞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臂。
亞歷山大瞪大眼睛回望安卓利亞,安卓利亞歉疚地收回手。
「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安卓利亞引導亞歷山大看向散落桌椅附近的個人物品,明顯與王城的所有物格格不入,全是屬於平民的玩意兒。
一點就通的亞歷山大抿著嘴唇,思量半晌後重新踏穩兩腳。他訓練有素地甩開慌忙,誠敬地與安卓利亞協商,「陛下,答應我,待會肯定要請醫生為您看病。」
安卓利亞明白亞歷山大的體貼,順從地點頭應允。
亞歷山大快速向她匯報重點,「比奧修斯一地有發生過天災,該地與附近地區的人民聯合,一起向貴族抗議。」
隨著亞歷山大開口,安卓利亞心臟漏跳一拍,她艱澀地吞口水,「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亞歷山大頓了一下,斟酌著用詞,「確實……有這類的不滿。」他擔憂安卓利亞現在的精神狀況,趕緊追加道:「他們會反抗,主要是有另一個更嚴重的原因──近期貴族欺壓平民的狀況很嚴重,甚至鬧出人命。」
安卓利亞一時之間給不出任何反應,呆滯地張著嘴巴。不僅正面迎來自身鑄成的錯誤,還聽見另一個關鍵字。她馬上聯想到前陣子埃斯特提及的事情。
「我看見穿著華麗的人在欺負小孩!」
安卓利亞不安的瞳孔緊緊揪住亞歷山大,不祥的鐘聲響起,耳鳴連帶引起強烈的頭疼,掐住脖子般的窒息感讓她頭昏眼花。
「下次再被我看到,我一定要讓那些壞蛋好看!」
她只能透過近乎呢喃的聲音傳達滿心的憂慮。
「埃斯特──」
「……埃斯特因為阻止貴族,被人打傷。」
安卓利亞急忙要移動,來自頭部的劇痛強行中止紛亂的思維,她又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