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人約在南京東路上的港式飲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靠窗的位置好,適合往外望去發呆,尤其是虛應故事的飯局。
疫情終究是塵埃落定,難得回趟老家,拗不過家裡長輩的軟託硬施,安排了一場相親。就算是百般不情願,還是得當個人人喊打的媽寶台男。長輩在旁不斷耳提面命,「等下你就主動一點啊,不要每次都悶不吭聲,給你生得大人大種(tuā-lâng-tuā-tsíng)也不知道在閉肆(pì-sù)什麼。」這檔事總是長輩比年輕人還急,平常相隔兩地,總有意無意提起鄰居同事家裡的大家閨秀,也不就是哪個親戚朋友抱孫買房了。
對方也是準時赴會了,後頭跟著大概就是伯母。他起身點點頭、擠出不失禮貌的微笑,倒是想到前晚在飛機上看的紀錄片,母獅銜著獅崽的畫面,內心不禁放送起 Morgan Freeman 的旁白。服務生看這桌人似乎湊齊了,遞來茶水、毛巾跟點菜單。伯母跟阿母一番推託之後,終於開始點單。這是飯場的學問,搶跟推,是一回事。而晚輩雖然受囑咐要積極主動,在點單這事還是不能越線的。積極主動,是長輩丟給你的劇本角色,今天上了餐桌就好粉墨登場。
好在,一來是他給雜誌工作主持過線上訪談節目,二來是他們這個世代的特色就是自我搬演。每個人就像是錄放機,按下播放就會自顧自地說起來。對面這位女士也是有備而來,台北市的國立大學畢業,勇敢逐夢做了空姐幾年,現在在 101 的外商公司當小主管,最近考慮進修在職法律碩士跟第二外語。他一邊微微點頭,一邊夾著蘿蔔糕給小姐,職業病犯地將伯母跟阿母的目光當作攝影機,一邊思緒逃逸到 David Bowie 的錫罐,想到高中時讀到後現代的廉價小說,闊論著阿多諾跟烤豬腳的海歸學者,一下又飄到大學時讀到在相親時掉書袋,高談黑格爾跟本雅明的白目大叔。唉,如果說讀了幾遍羅爾斯就倨傲為知識分子的人,令人倒抽一口氣;那麼才讀了幾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就沉默寡言自以為文青的人,更是令人倒盡胃口啊。
桌對頭的外商主管侃侃而談,阿母跟伯母倒是著急,不時搶話。這類飯局倒不是扣問著情投意合,而是身分地位的比拚。「你們話都說完了,要我積極主動說點什麼也是多了。」他暗忖,而且這遊戲,他也沒什麼籌碼可說,做啥都半調子的文組男,那能有什麼好比拚的。現在這年頭,就他這 tsi̍t-khoo-liù-liù,沒車沒房沒顏的,做方鴻漸都難,周慕雲就免講。約會也好,相親也罷,還不都是虛應故事。
返頭感覺這外商主管也說累了,他也該回神了。家己祖宗早給阿母跟伯母說完了,他填塞了幾個冷笑話,反正豆沙包也冷掉了,識相地交換了 LINE 跟臉書,他就起身去結帳。反正就算後續有聯繫,頂多兩三個月到半年自然就冷掉了。柯里昂爺說得有智慧,這碼事一樣冷處理就好,而且現在三天兩周就好了。
跟外商主管及伯母相辭,她們說要去新光三越買點東西。他倒是帶阿母沿著赤峰街走到雙連,這一帶他也好久沒走走看看了,在國外特別想起這類小店舖。阿母說要跟老爸會合,就在雙連站送她上計程車,自己倒是租了 U-Bike 反方向騎往大稻埕。
久違的清酒吧。頗有個性的老闆,按照老規矩給了一組套:三支清酒,一甘一辛一隨意。今晚他期待的是超辛口的船中八策,倒不是因為文青賣弄歷史典故,就純粹好辛口的苦味。他習慣坐在吧檯角落,安靜地觀察著,在這裏,他的沉默寡言反倒成了安身棲所。吧台裡外的人總是來來去去,當下相遇是噓寒問暖猶如陳年老友,而出了此處算是形同陌路相忘於江湖。而他好這份際,就跟清酒的口感般,有味辛甘,卻不黏膩。這是酒場的學問,記跟忘,是一回事。
「船中八策,這酒口感不錯,不過給我這廢青少女喝可惜了,喝了也想不出什麼救國方針。是吧,對面的大叔?」吧台另一端的呢儂,帶著點外地口音。
「也是,對我這廢材大叔也是可惜了。這世道讀人文思想有啥用啊,失格於人間了,呵呵。」
「大叔你這有恐怖情人傾向啊。酒吧旁邊就是淡水河,你可別待會抓著我去跳河。呵呵。」
似曾相似的機竅,似曾相似的怦然,倒是毛骨悚然地醒了一半啊。
他走到門外點起了菸斗,煙絲裊裊緩緩初上,消逝在路灯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