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宣布,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將於5月18日至19日,在陝西省西安市主持首屆中國—中亞峰會。
與此同時,四位中亞領導人將在16日至20日應邀訪華,包括哈薩克總統托卡耶夫(Kassym-Jomart Tokayev)、吉爾吉斯總統扎帕羅夫(Sadyr Nurgozhoevich Japarov)、塔吉克總統拉赫蒙(Emomali Rahmon)、烏茲別克總統米爾濟約耶夫(Shavkat Mirziyoyev)。四人將在18日與土庫曼總統別爾德穆哈梅多夫(Gurbanguly Berdimuhamedow)會合,共同出席當日的中國—中亞峰會。
回顧此前,中國與中亞的官方定期會晤機制,僅止於外長層級,能有今日發展,乃是經歷了多時協商:2022年中國—中亞外長第三次會晤期間,各方首次同意建立元首會晤機制,並商定由中方擔任首屆主辦國;2023年4月27日,中國外交部長秦剛於第四次外長會晤上宣布,已確定在5月舉行首屆中國—中亞峰會。
長年以來,外界都將中亞都視作「俄羅斯後院」,莫斯科亦是如此。但伴隨「一帶一路」項目開展、俄烏戰爭爆發,此處的大國格局悄然生變:俄羅斯不再一呼百應,中國則愈發活躍。此前2023年3月,沙特伊朗在北京宣布復交,昭示作為美國傳統勢力範圍的中東,已能接納中國的大國身分;眼下中國—中亞峰會舉辦在即,同樣凸顯作為俄羅斯傳統勢力範圍的中亞,也有了中國的政治活動空間,不少分析由此定調:中國正在「直搗俄羅斯後院」。
平心而論,中國的中亞影響力當然在上升,但有鑑於俄羅斯在某些領域仍具關鍵影響力,以及中國的「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可見未來內,即便中國將持續耕耘此處,北京都沒有能力與意願,在中亞徹底取代莫斯科,成為該地主導力量。
俄羅斯確實衰弱
首先,從權力消長的視角來看,俄羅斯的中亞影響力確有衰退,俄烏戰爭爆發之後尤其明顯。
在政治場域,中亞五國皆不願替俄羅斯的戰爭主張背書,也不承認俄羅斯對在烏實控地擁有主權,普京(Vladimir Putin)個人雖能體諒,卻無法阻止民族主義者口出惡言,結果便是讓俄羅斯的軟實力更加受損。例如2022年4月,俄羅斯主持人格奧薩揚(Tigran Keosayan)在節目上表示,哈薩克未在俄烏衝突中支持俄羅斯,甚至取消一年一度的5月9日勝利日閲兵,「相當忘恩負義與狡猾,應該看看烏克蘭的下場」,結果引發哈薩克政府的外交抗議,托卡耶夫由此陷入尷尬境地。
或許正因如此,該年6月17日托卡耶夫在聖彼德堡國際經濟論壇上,被《今日俄羅斯》(Rossiya Segodnya)主編西蒙尼揚(Margarita Simonyan)問及:哈薩克如何看待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時,托卡耶夫直接表示,「如果放任民族自決權,那麼地球上將不會只有193個國家(即聯合國會員國數量),而是會出現500至600個國家。因此哈薩克不會承認科索沃、南奧塞梯或阿布哈茲的國家地位,這一原則也將適用於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此言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了哈薩克的國家體面,卻再次減損了俄羅斯的政治威望。
哈薩克總統托卡耶夫(右)受邀出席第25屆聖彼德堡國際經濟論壇,並與普京(中)展開現場對談,該環節主持人為《今日俄羅斯》(Rossiya Segodnya)主編西蒙尼揚(左)。(克里姆林宮供圖)
而在安全場域,俄烏戰爭同樣產生了負面影響。戰爭期間,塔吉克與吉爾吉斯恰好爆發多次邊界衝突,俄羅斯雖在兩國都有軍事基地,卻顯然有些分身乏術,其所主導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CSTO,簡稱集安組織)亦未發揮顯著作用。最後在普京致電兩國領導人後,雙方衝突雖有趨緩,吉爾吉斯卻認為俄羅斯偏袒塔吉克,故而拒不參加2022年的集安組織軍演,讓「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誼-2022」之名淪為諷刺。此外俄軍在烏克蘭戰場的表現不如預期,又於2022年9月自塔吉克基地抽調部隊至烏克蘭前線,人數高達千餘名,自會讓外界質疑俄羅斯的軍事實力,並讓「中亞治安官」的名號再次蒙塵。
與此同時,中國在中亞的表現愈發積極,不僅與多國簽署新經濟協議,例如與烏茲別克的150億美元協議,也開展了新的基礎設施項目。官方數據顯示,2022年的中國與中亞五國雙邊貿易額高達702億美元,同比增長約40%,創下歷史新高;其中,中國自五國進口的農產品、能源產品、礦產品同比增長均超過50%,對各國出口的機電產品同比增長42%,跨境電商貿易額則同比增長95%。在此期間,因俄羅斯反對而懸宕許久的中吉烏三國鐵路項目(CKU),也終於迎來解凍契機,2022年9月習近平訪問烏茲別克、參加上海合作組織(SCO,簡稱上合組織)峰會期間,中國便與吉爾吉斯、烏茲別克的有關部門簽署《關於中吉烏鐵路建設項目(吉境內段)合作的諒解備忘錄》,該項目預計可在2023年動工。
此外今年3月的諾魯孜節賀電中,習近平既向中亞諸國領導人發出峰會的正式邀請,也透露期待與各方會面討論強化關係的「宏偉計劃」(Grandiose Plan)。雖說中方至今未進一步透露相關消息,但外界普遍預測,5月的中國—中亞峰會結束後,各方會正式宣布「宏偉計劃」的主要內容,所涉場域可能包括增加天然氣進口、深化「一帶一路」項目、提升投資水平。
從過程與結果來看,中國確實在俄羅斯深陷烏克蘭戰場期間,積極擴大與中亞各國的經貿互動,所謂「俄退中進」的描述,不是毫無道理。
圖為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秦剛2023年4月26至27日在西安出席中國-中亞外長第四次會晤,與五國外長就當前國際和地區熱點問題深入交換意見,並就烏克蘭危機闡述中方立場。(中國外交部)
但俄羅斯依舊強大
然儘管俄羅斯的整體影響力有所下降,其依舊是中亞安全和經濟場域的重要參與者,並擁有許多中國仍然微弱的政策工具。
首先,即便中亞各國都不願在對外立場上支持俄羅斯,中國在此地的經濟影響力也持續增加,俄羅斯與各國的經濟互動卻沒有因此下降,反而還弔詭上升。以烏茲別克為例,在2022年1月至9月這段期間,其與俄羅斯的貿易額比 2021年同期增長37%,吉爾吉斯的同期數據,亦比2021年同期增長42%。之所以會如此,關鍵還是西方發動了聯合經濟制裁,讓俄羅斯無法循正常管道出口商品至歐洲市場,也極難再繼續從歐洲進口日常用品,這才轉而強化與中亞的經濟連結。
以哈薩克為例,其多次表態不會協助俄羅斯規避制裁,實踐上卻是積極「連通」俄羅斯與歐洲市場,並且受到西方「默許」。早在2022年3月,哈薩克總統辦公室副主任蘇萊梅諾夫(Timur Suleimenov)便表示,歐盟委員會已經批准,被迫撤出俄羅斯的歐洲企業可搬遷至哈薩克,利用哈薩克通過歐亞經濟聯盟享有的進入俄羅斯市場特權,持續將商品輸入俄羅斯市場,「哈薩克不是在提供規避國際制裁的方式,而是希望幫助企業合法向俄羅斯人出售商品。」與此同時,俄羅斯大型零售商「Magnit」(全俄第二大)與「Lenta」(全俄前五大)也轉由哈薩克進口商品,藉此避開西方制裁。
此外,即便中國近年已成為土庫曼、烏茲別克最大貿易夥伴,中亞五國對於俄羅斯的經濟依賴依舊嚴重。在整體貿易額上,哈薩克約有40%的食品和服裝來自俄羅斯,後者更是其與吉爾吉斯、塔吉克的最大貿易夥伴;在糧食進口上,中亞國家雖多自哈薩克進口糧食,但哈薩克的糧食進口大宗正是俄羅斯,故當俄羅斯遭遇聯合制裁,出於保護本國糧食市場考量,宣布暫時禁止糖與穀物出口至歐亞經濟聯盟國家後,中亞糧價應聲大漲;在中亞外貿與能源中轉上,俄羅斯的角色同樣吃重,烏茲別克有高達80%的進出口通過俄羅斯領土,哈薩克則有80%的石油出口通過裏海管道流向俄羅斯的新羅西斯克碼頭。
圖為2022年12月9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哈薩克出席歐亞經濟聯盟峰會後,出席一個記者會。(Reuters)
除了糧食、外貿與能源中轉等經濟工具外,俄羅斯還擁有一個重要槓桿:流向中亞的移民工匯款,也就是中亞民眾前往俄羅斯打工後,匯回本國的境外收入。吉爾吉斯與塔吉克尤其明顯,據世界銀行數據,2021年匯往吉爾吉斯的匯款佔了該國GDP的33%,塔吉克數據則是34%,其中大部分都來自俄羅斯。雖說各界起初預估戰爭會衝擊移民工匯款,但後續發展完全相反,據世界銀行2022年12月數據,以烏茲別克為例,該年前8個月的境外匯款與去年同期相比幾乎成長100%,來自俄羅斯的比重佔了80%;無獨有偶,吉爾吉斯的2022年境外移民工匯款,來自俄羅斯的比重也創下27%GDP的歷史新高。而導致這一原因的重要關鍵,一是盧布的持續走強,二是戰爭導致俄羅斯出現勞動力短缺,後者由此大力引進中亞移民工,例如取消對烏茲別克的移民工配額限制。
簡言之,中國在中亞的經濟影響力當然在上升,但俄羅斯的經濟地位依舊強勢,並擁有一些中國並不顯著的政策工具,例如石油管線、糧食依賴、移民工匯款。此外中亞的本土民族主義、反俄情緒雖持續成長,俄羅斯的軟實力工具依舊強於中國。以俄語為例,中亞五國自1991年起便積極推動「去俄語化」運動,但執行多年後,俄語在當地依舊強勢,一來是因當地包括影視節目在內的文化產品,俄羅斯都佔據強勢地位;二來是因俄羅斯大學在所有中亞國家都有分校,由此吸引許多學生學習俄語,希望能在未來擁有更多就學與工作選擇。
由上述現象可見,俄羅斯在中亞的結構性優勢,很大程度上是歷史積累而來,各國不是沒有掙脫意願,卻無法一夕斷絕經年累月的路徑依賴:因為已擁有廣大俄語人口,所以俄羅斯的文化產品與市場持續強勢,最終確保了俄語在中亞的存活空間;語言因素又影響中亞移民工的目的選擇,以至俄羅斯始終擁有移民工經濟這一政策工具,據智庫中亞晴雨表(Central Asia Barometer)在2022年6月進行的第十一波調查,在烏茲別克與吉爾吉斯,分別有高達40%和56.6%的受訪者認為,俄羅斯是最具勞動移民吸引力的國家,排名第一。
經貿關係也是同一道理。以哈薩克、吉爾吉斯為例,俄羅斯是其長年最大貿易夥伴,兩國更加入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據中亞晴雨表第十一波調查結果,有高達67.6%的吉爾吉斯人和55.3%的哈薩克人擔憂,持續提升與中國的經濟關係,可能會影響自己與俄羅斯的經濟關係。此一數據在身為非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的烏茲別克雖相對不顯著,卻也有28.4%。
圖為2022年10月13日,俄羅斯總統普京抵達哈薩克首都阿斯塔納。(AP)
哈薩克更因關鍵油管通過俄羅斯,成了「掙扎有限」的典型:雖在俄烏戰爭爆發後屢屢「展現自主」,看似衝在中亞拒俄前線,其實是在經濟上深化了與俄羅斯的聯繫,並且在所有聯合國涉及譴責俄羅斯的投票中,投下棄權與反對票,更禁止國內舉行支持烏克蘭的示威遊行,同時默許俄羅斯從裏海發射導彈襲擊烏克蘭,即便導彈會飛過哈薩克領空。
另外在安全場域,俄羅斯雖然威望受損嚴重,卻仍是中亞最主要的安全提供者,除了擁有軍事基地、集安組織等歷史積累優勢外,北京不願與俄羅斯進行競爭也是關鍵。從中國的視角來看,其近年確實通過上合組織強化了與中亞各國的安全交流,並為確保「一帶一路」項目推進,也委託私人安保公司在中亞各國維護其項目安全,但在整體的安全戰略規劃上,除了與新疆連結的瓦罕走廊有潛在反恐需求外,北京基本上無意過度擴大在中亞的軍事存在,並且認為俄羅斯的安全保護傘不是威脅,而是自己也可享用的公共財。簡言之,只要俄羅斯仍是中亞最主要的域外軍事大國,北京便會傾向共享這一穩定秩序,而不是積極取而代之。
歸根結柢,中國雖在經濟與技術方面具有可觀優勢,但有鑑於中亞與俄羅斯的特殊歷史關係、經貿結構、安全互動,北京在可見未來內,都缺乏完全取代莫斯科的政策工具,也難成為主導中亞的政治力量,而其自身或也根本沒有這一意圖。畢竟從眼下的國際情勢來看,中俄關係可謂來到蘇聯解體後的最高水平,在現有默契與互信程度上,由中俄共同協調中亞事務,總是勝過被美見縫插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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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