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到現在曾萌起想呼奶奶巴掌的念頭有兩次——國小五年級時和去年的除夕前。
*
除夕前,奶奶因氣喘住院,而我和爸爸輪班照顧她。雖然我已離家三年多,平常沒事也不會多聯絡,但有事時他們總會尋求我的幫助。
「來遮睏!」奶奶拍拍病床,示意她會空出身旁的位置讓我休息。
我有點不知所措,畢竟睡在她身旁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睡覺時,奶奶會磨牙、打呼、放屁和噴口水,不過每一項她都不會承認,奶奶只會覺得我是難相處的夥伴。年紀尚小的我害怕鬼怪,就算是夏天也要關緊窗戶、抱緊娃娃和拿棉被將身體纏得緊緊的。
所以就算奶奶像是在昏睡的妖怪,比起真正的妖怪,我總是安心一點。
然而,她卻不是總在我的身旁。有時候奶奶會外出賭博,在那種時刻的夜晚,我只能在巷口哭嚎。哭到鄰居前來詢問;哭到鄰居想帶我回他家睡;哭到我不再哭泣。
奶奶忘記我早已不同於七、八歲孩童的身形和心理。拍拍床鋪,她以為我還是那個在巷口大哭的孩子;以為我還需要她讓出床鋪的一小塊,當我的天地。
「袂使,病院有規定。」我以病人共用病床不合乎規定拒絕她,內心卻仍在疑惑奶奶是否還把我當成小孩子。
被像小孩子的奶奶當作小孩是一件微妙的事。
有人說:「老人越老越像小孩。」,奶奶懂一些我不會懂的智慧:什麼水果要冰、什麼人不好、哪裡東西便宜……,但她的心智卻如同小孩般冥頑不靈。
點滴滴完,奶奶會緊張地呼喚護理人員來更換。就算是半夜、護理人員忙碌中,奶奶非得要人們放下手邊事務,立即協助她。如不這麼做,她會碎碎念護理人員和我懶散、沒在聽她的需求。
碎碎念除外,「朝三暮四」也是奶奶常有的行為。
晚上我買好麵包說當早餐,奶奶點頭同意。早上卻訓斥我偷懶、不用心,讓她只能吃外省人才愛的麵粉類。
爸爸對於奶奶的作為,只簡單說一句:「她老了。」
朋友則是說:「待在身旁的人是最不值錢的。」
一直以來,我想讓奶奶覺得我是有「價值」的。
我拚命考進前段班,從早讀到晚。但奶奶仍不以我為榮,她覺得載我回家是浪費看八點檔的時間,並且懷疑「晚自習」只是我在外亂搞的理由。
「你小弟真巧!伊考試考一百,你甘知毋?」奶奶在病床上談起我那國小的堂弟。
「我嘛定定考一百啊!」我內心酸澀,卻覺得二十歲的自己跟八歲小孩比較,是一件搞笑的事。
「遐無仝。你是大人,伊是囡仔啊!」她的話再次應證「朝三暮四」,這一次在她心中,我是大人而不是小孩。
於是奶奶突然憶起我應是個「大人」,開始細數我沒盡到的責任和忘恩負義。
如果不是奶奶的幫助,在爸媽離婚時,爸爸會帶著哥哥和我一起跳海自殺;如果不是她的幫助,我們家會沒地方住、流落街頭;沒有她的幫助,哥哥無法買車,而我無法順利升學……
其中有些是我的罪責,有些則是我無法選擇的罪孽。
最後,當奶奶談到叔叔入獄,只有她一人帶兩個孩子時,她以怨恨的神情、語氣掃射著我。
奶奶以為將哥哥和我扶養成人,她就能享清福。卻在她七十多歲時,叔叔入獄、嬸嬸丟下八歲和四歲的孩子跑了。
又是另一批孩子,沒人願意回來幫忙,身旁只有我在。
她忘了我也只是個孩子。
大考前夕,我在黑夜中坐公車買尿布、半夜扮黑臉兇小孩睡覺和早晨看他們一家和樂。
「哈哈!哈哈!」奶奶和兩個堂弟的笑話只有他們會懂,有我在則是一片靜默。
她念我個性兇悍,以致堂弟們不敢親近我。但又會需要我去教訓堂弟們,讓他們乖乖聽話。
大考失利,我搬離家中。不久後叔叔出獄,搬回家與奶奶、堂弟一起住。
奶奶在病床上責怪我狼心狗肺——沒有感謝她對我們家的恩惠,放她一人養育堂弟們。
就在此時,我萌起想呼奶奶巴掌的念頭。抑或呼自己巴掌,告訴自己:「奶奶永遠不會變,而你永遠沒『家』」
掙扎片刻,冷靜思索我已是個二十歲的「大人」不應有「不能有」的想法。而且此時此刻,只有我可以照顧奶奶,要平心靜氣對待她的話語。
想想爸爸簡單地一句:「她老了。」原諒她再原諒我自己,讓一切好過就沒事了。
不過其實再怎樣,一切都不會好過到哪去。
只有住院中,她才能暫時放下載孫子們放學、兒子又喝酒不上班、晚餐煮什麼……
而且還能可以見到三個月無消無息的孫子——我的哥哥。
「毋知你佇無閒啥?住院嘛袂䆀!會得通看著你。」奶奶打趣地對哥哥說。然而哥哥卻聽不懂這苦澀的幽默,連忙打電話給同事和主管,要他們向奶奶證明他的事業有成和疲於奔命。
「好好好!真厲害!」奶奶對哥哥的稱讚,沒有因為住院期間他只來看望過一次而減少。
「你他媽的給我住嘴。」我幻想著嘶吼出這句話,然後頭也不回地逃離一切。但,我沒有,也不行這樣做。
*
我沒有伸出右手重重地閃奶奶一巴掌,而是伸出右手輕輕地為奶奶梳理頭髮;沒有忘卻「待在身旁的人是最不值錢的」,只是我安慰自己「她老了」。
「醫生講明仔載會當辦出院,會赴團圓。」奶奶面露喜悅地說,「朝三暮四」的她這次認為「回家」好。
手中奶奶的髮黑白相間,使我突然意會到,還有幾個除夕可以一起過?
「可是這樣就算『團圓』嗎?」我疑惑著,就像對奶奶的情感,除了恨、愛、同情…還有其他五味雜陳的感受。
除夕前,我只能一個人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