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所謂詩,寫生活-讀陳肇興〈海中捕魚歌〉
上一章向大家介紹了「台灣詩史」陳肇興先生,因其詩足以反映社會現況,用詩這種精煉而美麗的方法記錄下當時的台灣。但並不僅僅於此,在這一章我特別要介紹他的〈海中捕魚歌〉,因為所謂的歷史這幅捲軸中,倘若站得遠遠粗略的看,你看到的是那些重大的戰爭、社會政治的變革等等;但如果靠近些,你可能會發現那兒還有一條橋,沿岸邊精細的描繪著許許多多的人們,有販夫走卒挑著擔子沿街叫賣著,有大爺大官威風凜凜的在馬上騎走著,街上各式各樣的商家、房舍,以及各行各業的人們熱鬧著,河裡有漁人撐著篙,更遠些的海波上可能還有漁火點點,層層疊巒的一隅也許還可見採菊東籬下小小的茅草屋,賀著鋤的身影倚著水牛,上頭可能還停了隻牛背鷺,等等。
而這些被大時代籠罩遮蓋住的細節,一如印象派畫中每一點在畫家眼中截然不同的光影,就是生活,是那一幅即使長達數千公分的紙絹也描繪不夠的《清明上河圖》;而是這每一個平凡無奇的老百姓的生活,作為地基形塑了這段歷史,沒有生活便沒有歷史。而此篇介紹的〈海中捕魚歌〉便是一首描繪清代台灣漁人真實生活的詩,刻畫生動詳實,更可貴的是,詩人不只描寫了生活實景,連漁人們的表情心境都隱藏在每一個架舟、撐釵、灑網、挑擔、沽酒的動作中,將漁人的生活態度表露無遺。因此,陳肇興先生這「詩史」之名應是當之無愧。
北風吹沙寒凍竹,海魚上潮1團一簇。
葉葉漁舟破浪來,撐杈使鋌2紛相逐。
橫沉巨網截波中,一舉常鱗3數百族4。
小魚戢戢5大魚肥,半死半生血猶漉6。
滿擔挑來到市廛7,腥風吹遍夕陽天。
得錢沽酒8時一醉,不脫蓑衣海上眠。
一燈漁火隨潮泊,夜半白魚飛上船9。
詩的第一句帶出背景,結構近於杜牧〈夜泊秦淮〉首句「煙籠寒水月籠沙」。但意境不同,詩人於此目的於搭起一片遼闊荒涼寒風寂寂的海天之際,海面上是藐小孤獨的葉葉扁舟破著浪頂著風,但海面下卻擁擠熱鬧著成群成簇的魚群,連結著這海上海下兩個世界的,是漁人的生活。接下來的詩句充滿了動態感,彷彿漁人就在眼前撐釵使鋌,瞳孔裡燃燒著興奮難以名狀的火焰,這裡是男人們的獵場,是他們和大自然搏鬥的戰場,漁人就像站立船頭一隻隻壯碩的水鳥,銳利的眼光折射著粼粼水波下的風吹草動,這是一場生命的戰爭。
然要大批的捕魚還是得灑下網,切破海波原應無止盡的相連,讓邪惡的網沉入水中,撈起。大把大把被囚禁住的魚群,還以為這場戰鬥尚未分出勝負,擁擠的在網裡彈跳掙扎著,半生半死的生命滴著血水,但漁人是不允許心軟的。「小魚戢戢大魚肥」這句使用了互文,而雖然詩人的詩句只著墨在魚群,但又何嘗不是一邊側寫著漁人的表情心境呢?
擔子上滿滿的魚貨趕著新鮮挑到魚市,從港口一路滴到市場的腥味薰紅了滿天的夕陽。街市上極為熱鬧,漁人特有的吆喝聲離開了大海就顯得狹窄,在人群裡撞啊撞的。在這裡,生命也許是暫時停止了的。漁人只為把那滿擔半生半死卻名為新鮮的魚貨賣出,交換幾個臭銅沽一壺酒,只為買得一夜的醉,然後回到家(其實也就是那飄飄泊泊的船,捕魚人從來就是以海為家的啊)繼續等待下一次漲潮所帶來的魚群,出海,去感受生命的喜悅,與哀愁。
在末二句裡詩人也並無描寫捕魚人的心情,卻用幾個令人詫異的行為──得錢沽酒時一醉、不脫蓑衣海上眠、一燈漁火隨潮泊,每一句就是一個驚奇,卻反而生動清晰的勾勒出漁人大海般廣闊、潮水般灑脫的個性,這種寫作技巧真堪一絕,就像《古詩十九首》中利用描寫旁人的表情、反應側寫羅敷的美貌,乃同一個道理。
而末句的「白魚飛上船」轉化《史記˙周本紀》「白魚入舟」之典,原文如下:「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於下,至於王屋,流爲烏,其色赤,其聲魄云。」後人以「白魚入舟」比喻出兵必勝。但詩人在此轉化典故,應無此出兵引申意,而單純描寫如此一個夜晚,醉醺醺的夜風中在搖晃晃的海波上,就連白魚也醺醉,飛躍入舟的那縱身一躍跳脫了慣性的生活思維,讓漁人的本來也許疲乏厭煩的生活,浪漫的作結。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收入《陶村詩稿》。依《陶村詩稿》所記,本詩約創作於咸豐4年(1854),當時陳肇興就學於彰化白沙書院,推論詩中所述,應屬臺灣中部沿海的漁撈景象。本詩主旨在於描述漁人捕撈魚貨的過程,先寫魚隻隨著潮汐而來,漁人划舟出海,利用魚叉和漁網捕魚;次寫豐收之餘,更趁著新鮮,趕將魚貨送至市場交易等情 景;詩末進一步刻畫漁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灑脫心境。為清代臺灣漁人的生活,提供了一個觀察的視角,可說是本詩重要的特色。
注釋:
1. 上潮:漲潮。
2. 撐杈使鋌:杈,音ㄔㄚ,木製呈叉狀,用以刺取魚類之用具。鋌,音ㄊㄧㄥˇ,原指箭頭後部插入箭杆的部分,此處引申為金屬魚叉。此謂使用各式魚叉。
3. 常鱗:鱗,魚的代稱。常鱗指一般的魚類。
4. 族:量詞,指群。
5. 戢戢:音ㄐㄧˊ ㄐㄧˊ,密集貌。
6. 漉:音ㄌㄨˋ,指液體往下滲流。
7. 市廛:廛,音ㄔㄢˊ。指店鋪集中的市區。
8. 沽酒:沽,音ㄍㄨ。買酒。
9. 白魚飛上船:轉化「白魚入舟」之典,描述趨光性的魚類,跳躍入船中。
生活,是詩的一部分。沒有生活的詩,就是虛浮在真實之上的想像,是少年不識愁之味卻愛上層樓的浮誇之作,輕飄飄的,一碰即破碎。而詩,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詩讓生活變得浮在天空變得浪漫,是詩讓生活長了根蒂種在書裡,讓生活成為歷史等待開花結果時被發覺。
文學和生活本就是分不開的。那是這世界的一體兩面,生活是現在進行式的真實面,而文學則給了生活未來式的生命,它將這一刻所聞所見所感觸的一切用文字存檔,讓逝去的歷史用另一種形式活下去,而這是人類之所以和動物不同之處,因為我們有記憶,而且我們發明了文字讓記憶可以超越時空的限制,活下去,而且是以一種極為浪漫的方式活下去──當然我指的是所謂的詩。
因此,即使今非昔比、人事已非,一如林景仁〈東寧雜詠〉「世情倏忽判雲泥,冷暖枯榮久不齊」,我們依然能夠從詩人的筆觸中見到當時的風華,甚至感受到詩人當時所受之震撼,從詩中一窺百年前的台灣,這個島嶼的汪汪歷史。
而除了陳肇興先生以外,清代文人對台灣歷史、風土民情等多有描寫,成為後代研究台灣歷史的重要史料,如最早的郁永河、藍鼎元等。因此我下一章將另舉幾首孫元衡收錄在《赤嵌集》的〈漁家〉、〈山家〉、〈田家〉等詩作為比較,專論孫元衡這位詩人在台灣詩壇歷史上所占之影響地位。而倘若讀者對「台灣書寫」這主題有興趣,可參考此師大論文《萬文遙寄海一方:清帝國對臺灣的書寫與認識》,裡頭有相當詳盡的論述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