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篇之 10
「光,我們走吧。」
「什麼?」
看著萊恩蹲在地上,拆著帳篷,把所有橡皮類的東西打包成一團。弟弟覺得莫名其妙。
「博士那句沒有回答的話,還記得嗎?」萊恩看著弟弟。
弟弟皺眉思索:「他說 … 雨下的這麼大 … 注意 … 河流?」
「對!」萊恩說到:「我們來的路上,不是溯過一條河嗎?」
「我們現在就去找那條河!」
「什麼啊?」弟弟很迷惑:「找到河流又怎麼樣呢?」
「如果我沒猜錯 … 」萊恩露出久違的笑容:「博士在指點我們逃走的路徑。」
「從河流逃走?」弟弟的腦袋光芒一閃。
「沒錯,」萊恩說到:「來,我們各帶一包白蟻和土壤,出發吧!」
「那剩下的人怎麼辦呢?」弟弟問到。
「我跟他們說過了,他們如果還有力氣和意願,會跟著我們來的。」
「嗯。」弟弟跟著扛起自己的那包橡皮用具,他相信萊恩,也相信博士。
「相信我們自己,」萊恩笑了:「我們一定會活下去。」
走出了圓周護城河,他們踩著腳下無數的白蟻,在雨中前進。暴雨中的雨林,可真是舉步維艱。他們不知道滑倒了幾次,全身都是白蟻亂爬,麻癢痛苦和雨水帶來的冰冷,幾度讓已經飢餓到發昏的弟弟,無力前進。但是,他們並沒有停止腳步,雨中,白蟻群中。
他們握緊僅存的生存希望,不斷的往前邁進。
「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前方的萊恩,不知何時,開始唱起歌來,逗得精疲力竭的弟弟,笑了起來。
「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其快樂無比!」
於是弟弟隨著節拍,也跟著合唱。
腳步不再搖擺,速度也加快起來。
有歌聲的旅程,可以忘記很多痛苦。
有同伴的旅程,可以增加很多快樂。
所以,有你的那段路,一定是最棒的旅程。
「應該就是這裡了。」萊恩和弟弟,終於停住了腳步。
弟弟好訝異,原本十公尺左右的小溪,大雨之下,竟然暴漲到連對岸都看不見。也只有在河的邊緣,沒有見到半隻白蟻的蹤跡,所有的白蟻都被激流沖走了。
「好大的水流。」弟弟突然膽怯起來
「在這樣的大河裡,我們能活下去嗎?」
「也許不行,」萊恩聳聳肩:「但是如果我們繼續留著,是非死不可 … 」
「嗯。」弟弟點點頭。
「反正你也只有兩年好活,想這麼多幹嘛?」萊恩說。
弟弟看了他一眼,笑了:「呵呵,也對!再怎麼說,我能損失的都不大。」
「對啊,既然你怎麼玩都不會賠本,有什麼好怕的?」
「嗯!跟它拼了!」
「嗯!拼了!」
兩人把所有可以幫助浮起來的工具綁在身上。
萊恩突然喊了句:「光,等一下。」
弟弟轉頭:「怎麼了?你不會要告訴我,你不會游泳吧?呵呵。」
萊恩笑道:「哈哈哈,你的幽默感恢復了,很好!」
「不過,我是要告訴你,來,把這碗熱湯喝了吧。」
「還有熱湯?」
「最後一碗。」
「我真的想問你,為什麼你的熱湯總喝不完?」
「呵呵,這是商業機密,如果我們都活著被救起來,我就告訴你。」
「好,這麼說定了。」
「嗯,說定了,來!喝掉吧。」
弟弟一頭飲乾了熱湯,好暖好暖的滋味啊,從嘴巴慢慢流到喉嚨,然後熱氣在胃袋緩緩滑動,最後隨著血管,湧入手腳四肢八脈。彷彿這幾天所有流失的體力,一口氣都恢復了。
「走吧!」萊恩握住他的手:「我們岸上見。」
「岸上見!」弟弟說著:「還有,必須跟你說,湯加點牛奶會好喝點。」
「哈哈哈哈,」萊恩大笑:「竟然連你都這麼說。」
「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 … 」
在洶湧的河水中,萊恩的笑聲,依然迴盪在弟弟腦中。
那也是弟弟最後一次,聽到萊恩的笑聲。
跳入水中的一瞬間,弟弟馬上被激流捲入,直接拖入河底深處,四肢骨骸有如浸在冰冷的水銀裡,消失了所有知覺。隨著驚濤駭浪,他被捲起,摔下,不斷的碰撞、碰撞。
身體好像要被拆散了似的,痛,冷,還有窒息。
一股腦湧入他的身體裡。
弟弟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
他開始下沈。深深的,溺入,夢境之中。
※ ※ ※
夢境之 4。你還在的時候
場景:無法推斷。只知道是一間房間。
時間:夜晚。
一個老爺爺,正抱著他的孫子,在朦朧的燈光裡,傳來陣陣老爺爺蒼老的聲音,和小孫子嬌嫩的牙語。呵呵,要爺爺講故事嗎?那爺爺說一對雙胞胎的故事好了
。
好久好久以前,曾經有兩個男孩,哥哥叫做翟,弟弟叫做光。他們是雙胞胎喔。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 … 哥哥比較穩重,弟弟比較活潑。他們從出生,感情就一直很好很好 … 吃飯在一起、上學在一起、睡覺也在一起。遇到壞人,兩個人也一起抵抗。他們可以說是,世界上感情最好的兄弟了 …
可是有一天,他們知道自己生病了。生了很重,很重的病,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活了。於是弟弟決定去旅行,哥哥則決定留下來照顧家庭和女朋友。
弟弟赤手空拳,跑遍了全世界,也遇到了很多很多事,遇了很多危險。可是弟弟不怕,他很勇敢的克服了每個危險 …
直到有一天,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可是弟弟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所以他們不能在一起,所以弟弟只好繼續旅行。
留在家裡的哥哥,每天都過著一樣的日子。但是他也很了不起,他照顧爸爸,媽媽,和女朋友。自己則是努力唸書,成績很好。
弟弟常常寫信回家,有時候一個月一封,有時候一個禮拜兩三封。
小孫子問到:「爺爺!什麼是信?是跟 EMAIL 一樣的東西嗎?」
爺爺回答:「呵呵,乖孫子,那時候 EMAIL 還不流行。他們的信,都是用筆寫的,還要請郵差先生送到家裡喔。」
直到有一天,弟弟的信突然斷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回音。哥哥和家人都很擔心
,但也只能不斷的祈禱 … 可是弟弟還是沒有回音。就在他們快放棄希望的時候 …
小孫子抬起頭,露出可愛的雙眼:「爺爺,然後呢?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嘛!」
爺爺歪著頭,努力的想著:「等爺爺想想 … 等爺爺想想 … 」
後來,他們才知道弟弟跑到非洲去了。什麼是非洲?… 非洲就是有很多大老虎,很多大象的地方啊。可是弟弟遇到了比大老虎更危險的事情喔,他遇到了很多很多蟲。像是蟑螂啦,螞蟻的蟲,多到可以把學校的操場都撲滿 … 還要更多 … 更多 … 所以弟弟和朋友,就開始逃走了。
也因為這樣,弟弟才一直沒有辦法寫信,可是蟲實在太多太多了,所以弟弟跑不掉。
所有的人都以為,弟弟死了。可是只有哥哥不相信。
哥哥和弟弟是雙胞胎,他覺得弟弟一定沒有死,只是不知道在哪裡。
直到有一天,哥哥做了一個夢。一個夢。夢裡很冷,冷到讓他不斷的打囉唆。然後他看到很多魚,游來游去。突然間,哥哥懂了,他在河裡,現在他正在河裡 …溺水。
突然他發現了一艘船,他想呼救,可是卻沒有聲音,河水太冷,把他的喉嚨凍僵了。
船打著燈,在暴風雨中前進,好像是為了某些目的,才會在這個時候進入可怕的非洲。
哥哥覺得很累,但是他仍然不想放棄。於是他不斷的擺動出自己的手,划向船隻
。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好像不是自己的身體 … 很熟悉的感覺 … 但不是自己的身體 … 因為哥哥不放棄。不斷努力。最後,他終於靠近了船。船上的人發現了他,還不斷的說著他聽不懂得語言 … 可是有一個字,好像有點熟悉。就像是他弟弟的名字「光 … 」
「爺爺,那哥哥有沒有得救?」
「不知道,哥哥後來的夢就醒了。」
「那 … 弟弟有沒有回家呢?」
「嗯 … 弟弟 … 有沒有回家呢?… 讓我想想 … 」
老爺爺正瞇著眼睛,想著這個聽起來荒誕,又毫無趣味的故事。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只剩小孫子睜著大眼睛,等著爺爺的答案。
突然,門嘎一聲打開了。一個銀髮蒼蒼的奶奶走了進來。她低聲催促小孫子應該要睡了。
「不要嘛!不要嘛!爺爺跟我講雙胞胎的故事喔 … 還沒講完啦 … 」
奶奶笑了笑:「明天再講,好不好?」
「不要!人家要知道弟弟光怎麼了嘛 … 他去非洲不見了 … 然後呢?然後呢?」
雙胞胎?光?奶奶抬起頭看了爺爺一眼。溫柔的笑了。
輕輕的對小孫子說:「弟弟光後來當然回家了啊,弟弟後來還救了哥哥一命喔。
」
「救了哥哥一命?」
「不過這就是後來的故事了。奶奶答應你,明天再講,好不好?」
「奶奶不可以騙人喔。」
「奶奶不會騙小孫子的,來乖,牙刷了沒有?」
「刷好了~~~」
奶奶牽著小孫子的手,推開門出去了。
房間裡,只剩下打著盹的爺爺。只見爺爺的嘴角,緩緩的畫出一個微笑。
微笑,因為爺爺做了個夢,夢見了自己是雙胞胎的其中一個。
他和雙胞胎弟弟,一起出生、一起吃飯、一起上學、一起睡覺 …
那時候,兩個人都還在。好棒 … 真是好棒的夢。
※ ※ ※
叢林篇。完結
「碰!」
弟弟伸出的右手,緊緊握住了另一隻手。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手了!」
「快拉起來!快拉起來!」
「快去準備一些威士忌,還有大毛巾!」
「救到一個了!快點!快點!」
弟弟看著眼前不斷的人影晃動,這裡是 … 非洲?
「小朋友,恭喜你得救了。」
「嗯 …… 」
眼前這個人似曾相識 … 好像在隊伍裡看過這個人。
好像 …
弟弟大嚷著:「領隊!啊!你是 … 領隊!?」
那個人說,淡淡的苦笑:「是的,我是領隊。」
「你 … 你 … 為什麼 … 為什麼 … 」
弟弟話還沒說完,腦門突然一陣暈眩,讓他又閉上了雙眼。
連日來的飢餓,加上剛才在冰冷河水裡,浮沈了將近三個小時。
弟弟終於撐不住,昏了過去。
「萊恩!」弟弟一醒來馬上大喊。他心中懸念的,就是那個與他同生共死的夥伴
—— 萊恩。
「醒了嗎?」在一旁的領隊,遞給他一杯咖啡。
弟弟以充滿懷疑與敵意的雙眼,看著眼前這個領隊。一時間,又無法理解為什麼會被這個人所救?
「你 … 」弟弟欲言又止。
「先喝杯咖啡,我等一下會把所有的事情跟你說。」
「你 … 最好有好的理由,來解釋你為什麼拋下我們 … 我們是多麼相信你 … 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 … 我真的很歉疚 … 沒想到 … 」
「等一下!除了我 … 你們還有救到誰?還有另一個黃種人呢?」
領隊閉上眼睛,輕輕搖了搖頭:「很遺憾,這次探險隊,大概就只剩下 … 你和我兩個生還者了。」
兩個?萊恩?沒逃出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弟弟一陣錯愕,湧上喉嚨,咳了滿床的咖啡。
只聽到領隊繼續說著:「當初出來求救的三個人,也只有我活著 … 嚮導也罹難了 … 」
弟弟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怎麼會 … 連嚮導也 … 」
領隊露出痛苦的神色。
「當時我和嚮導決定抄近路,有一條路,雖然難走又危險,還必須穿過叢林的核心地帶,那是連當地土著都不敢接近的死亡地區。可是我們為了趕路,還有一點抱著僥倖的心態,也許整座叢林都被白蟻破壞了,死亡地區裡就算裡有什麼生物
,也多半被白蟻給清除了。可是,我才發現我們錯了!而且錯的離譜 … 死亡地區 … 竟然就是白蟻的巢穴啊 … 」
「啊 … 白蟻的巢穴?」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多 … 這麼多了卵。哪裡的白蟻,像是瘋了一樣 … 潛到每個地方產卵。那個嚮導逃到一半就發瘋了,他轉身跪了下來,不斷的向他的神明祈求原諒,只是一瞬間,就變成了白蟻卵巢 … 」
「我逃了好久,好久,才回到有人的地方,昏迷了整整五天,一醒來馬上就告訴每個人要回到叢林,可是每個人都告訴我,那麼久了,再回去也沒用了,而且也沒幾個人敢回去 … 直到前幾天,雨林開始下大雨。」
「算準了河水會暴漲,好不容易我找了艘船,逆流開回去,河流上全都是白蟻的屍體,整個河流,看起來好噁心,好噁心。」
「開到一半,發現雨太大,河水太急,引擎無法負載,幸好,正當我放棄希望,準備回去的時候 … 竟然發現了這個 … 」
領隊掏出一個銀色的圓柱物體。啊?這是萊恩的熱水瓶。
領隊輕輕敲了敲熱水瓶,說著:「是很特別的材料,裡面已經空了。因為發現這個熱水瓶,我才決定停下船,開始搜尋河流 … 因為 … 也許有人會從河裡逃出來
。很聰明!你們真的很聰明!只有利用大雨,順著河水才能避開白蟻。」
弟弟神色黯然:「可惜想出這個逃走方式的人 … 沒有逃出來 … 」弟弟看著熱水瓶,睹物思人,想到萊恩的笑聲,萊恩的歌聲 … 眼淚慢慢從眼眶流了下來。
「別難過。」領隊嘆了口氣:「這是自然的災難,誰又能預料呢?」
「嗯 … 」弟弟低下頭,撫摸著水瓶。
「你也很厲害 … 」領隊說:「你是自己游近船隻的 … 當時的雨太大 … 實在看不到你 … 」
「是嗎?」弟弟好像完全沒有印象:「 … 我記得好久以前就昏迷了。」
「事實證明 … 」領隊拍了拍弟弟肩膀:「中國人真是了不起 … 怎麼樣都死不了
」
弟弟沒有再說話,他只是閉上眼睛,默想著這三個月的一切。這次的旅途,奪走了好多東西,萊恩、博士、還有 … 好多人的性命。每個人的笑容,博士的聲音
、萊恩那首「當我們同在一起」彷彿還在他腦中。記憶不斷的流轉著。
而他只能在此刻,撫摸著熱水瓶。哀悼所有的一切。突然,弟弟發現了熱水瓶有異樣。上面潦草的刻著一行字。
「光,如果你看到了熱水瓶,表示你得救了,恭喜!」
弟弟看著這一行字,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萊恩?你到底是何方神聖?難道熱水瓶會被船隻發現,都在你意料之中嗎?
「沒想到,萊恩你到了最後,還用熱水瓶救了我一命。」旋即,弟弟竟然笑了起來。
「呵呵,這傢伙這麼神通廣大,這種小河流怎麼會是他的對手?」
「下次遇見你,一定要向你問出來,關於熱湯的祕密。」
尾聲:這次雨林事件總共有五個人得救,後來救難隊又在河流救起了三個人。他們都是遵從博士的方式,從河流逃出來的生還者。
大雨終於在一個月後停止了。連續下了一個月的大雨,沖走了大部份的白蟻。而雨林在兩三個月後,又是樹木茂盛。幾乎恢復了舊觀。
所有的人,見證了一場血淋淋的大自然奇蹟。
而弟弟下一站就要前往美國,完成他旅途中最後一個任務。
把白蟻和土壤,交給博士研究室的研究工作者。 讓他們把最後的「植物快速生長」祕密給挖掘出來。
附記:搜救隊始終沒有找到萊恩,連屍體都沒發現。
※ ※ ※
失憶
美國時間凌晨兩點。
弟弟突然從床上驚醒,他轉開旅館床頭的檯燈。他披上外套。走到七十層樓的落地窗前,凝視著窗外,大紐約的夜景。
遠方,那熟悉的感覺,消失了。
弟弟雙眼湧出了一顆又一顆的淚水。
是的,哥哥,消失了。消失了。
「醫師!患者血壓 90 ~ 60!還在下降 … 」
「醫師!脈搏 50!下降中 … 」
「醫師!患者呼吸停止了!」
「快點!準備電擊!快!100 伏特!快!」
「給患者注射 … 快點!」
「醫師!患者心跳 … 停了 … 」
「電擊 … 1 … 2 … 」
「快住手!停止!停止電擊!這名患者的心臟不能電擊啊!」
「啊!」
「住手 … 」
住手 … 我的心臟 … 我的 … 心臟 …
「家屬還沒來嗎?」
「已經通知了。」
「患者情況怎麼樣?」
「很難講,就看今天能不能熬得過了 … 」
「好年輕啊,才 24 歲。」
「對啊,看他學歷,還是我們台大的高材生。同校學弟欸。」
「唉 … 會活下去吧?」
「這,完全看患者意志了 … 」
「朱醫師,家屬來了 … 」
「快請他們進來。」
現在是台灣時間下午兩點,爸爸媽媽在小紅的攙扶下,來到了醫院。接受這驚人的打擊。
哥哥,車禍了。
根據警察的講法,因為肇事者違規超車,擦撞到哥哥的摩托車,使得哥哥的車子偏離原來軌道,飛往路邊。本來只是一個簡單的摩托車滑倒。但是路旁剛好有個六歲的小朋友。於是,哥哥硬生生的把摩托車的方向,給倒轉回來。這一個倒轉
,卻讓哥哥的身體,毫無遮掩,完全暴露在肇事者的車輪下。
近 20 名旁觀者,發揮了台灣許久不見的俠義精神。緊急把哥哥送往醫院。
哥哥在倒下之前。還摸了摸六歲小弟弟的頭,問到:「小朋友,沒事吧?」
才剛問完,哥哥就突然倒下。自此,昏迷不醒。
而肇事者,逃逸。
媽媽垂著淚,爸爸只是用手輕輕撫著她的抽續的背部。閉著雙眼,慢慢的嘆氣。
小紅則是不斷的問著醫生:「怎麼樣?他現在怎麼樣?怎麼樣嘛?」
而醫生只能苦笑:「我們會盡力 … 」
問著問著,小紅的雙眼浸滿了淚水:「告訴我,翟他還能活下去?對不對?」
醫師慢慢的說著,聲音裡有著看破生死的無奈:「我們會盡力,患者的意志 … 也很重要 … 」
小紅抿著嘴,望著手術室的燈。她閉上眼睛,恣意的讓淚水交錯,流滿雙頰。身為半個醫生的她,太了解,人類醫學的極限。能不能活著?醫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看過許多死亡的她,原本應該早就痲痹。
可是此刻,她仍然忍不住,為哥哥流下傷痛的眼淚,因為這一次,倒在她懷裡的
,是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啊。
弟弟把白蟻交給了博士的研究所。然後以最快速度搭上趕回台灣的飛機。
哥哥還沒死。沒錯,還沒死,他的直覺正是如此。
只是,消失了。為什麼消失?
弟弟不知道,可是他從來沒這麼孤獨過,一直不寂寞的他,品嚐起寂寞的滋味,更是加倍酸澀。缺了一半的雙胞胎,算什麼雙胞胎?
值得一提的是,博士的醫護人員,聽說過弟弟心臟的事。他們堅持,弟弟一定要再回來美國,或者寄病歷表給他們。他們醫護所裡,除了專攻植物,還有專門研究心臟病變的專家。
因為,博士的太太,麗絲,就是死於心臟病。所以博士提供了大量的獎金給心臟疾病研究有成者。
心臟研究人員說:「我們學科學的,不興『 報恩 』這套,不過,如果有機會,希望你成為我們"研究合作"的對象。讓我們看看你的心臟,有沒有什麼解決之道
。」
弟弟笑了:「好,這次事情處理完,我一定乖乖回來,成為"研究合作"的對象。
」
哥哥從手術室出來了。全身上下,出乎意料的,沒有什麼傷口。只有頭。他的頭
,被好幾層繃帶,緊緊包住。什麼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一雙眼睛,還有從白布裡延伸出來的兩道管子。
嘶嘶 … 管子隱隱起伏,彷彿正在呼吸。氧氣罩?這就是哥哥賴以維生的呼吸器官?
抓著哥哥的手,小紅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 ※ ※
失憶篇之 2
哥哥躺在醫院裡,意識仍然沒有清醒。 媽媽、爸爸、小紅,輪流看護著哥哥。
醫生語重心長的語氣,還迴盪在他們的耳中。
「很不幸,他傷到的是腦。」
「激烈撞擊之下,顱內嚴重出血,有嚴重腦震盪的症狀。」
「還沒脫離危險期,就算他復原了 … 」
「也要冒著變成植物人的危險。」
這一家人,受過高等教育,忍住大吵大鬧的衝動。他們只是握住醫生的手,不斷說著謝謝。他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說謝謝。謝謝醫生為哥哥所作的一切。
不哭不吵的他們,更讓人鼻酸。
夜裡,累了 40 小時,未曾闔眼的小紅,終於支撐不住。累攤在哥哥的病床旁。
她做了好多夢,每個夢都好混亂,交踏紛雜。記憶,飽脹無奈痛苦,啃蝕著她的夢。沈睡中的小紅就算閉著眼睛,仍可看見她不斷跳動的眉毛和眼皮。惡夢!惡夢!還是惡夢!
深夜。她突然醒了,發現周圍有一種聲音緩緩漂蕩著,那聲音,細細柔柔,緩慢而穩定。彷彿對著一個親人,娓娓道來,過去與未來。
是的,有人正在說話!這不是夢!不是夢!小紅慢慢清醒了 …
有人正對著哥哥說話,而聲音就是來自那個人。
遲遲的,她沒有睜開眼睛。因為那聲音,實在好舒服。
低沈的,委婉的,溫柔的。是一種非常接近深夜的聲音。宛如在沁涼的夜,端上一杯純咖啡,與許久不見的朋友,暢談心事的語調。
是誰呢?誰在半夜,來到依舊昏迷的哥哥床畔。細說這些輕盈的記憶。
這兩天來的痛苦,混亂,掙扎 … 都融化在這份聲音裡。
小紅不想睜開眼睛,似乎只要在這個聲音裡,什麼都可以忘記。
她不忍心睜開眼,怕再見到滿頭繃帶的哥哥,又會垂淚。
她不忍心睜開眼,怕只是空無一人的床邊,仍舊是冷清的醫院床燈。
讓發出這個聲音的人,繼續吧。
所有的傷痛,都讓這個聲音,帶到無垠的星空裡銷融。
永遠的遺忘吧。
突然,聲音頓了頓。
「啊,妳是不是醒了?小紅姐姐。」
「姐姐?」
小紅微笑起來,依舊緊閉的雙眼,又不爭氣的流下眼淚。
她終於知道,是誰在翟的床畔輕聲細語了。
還有誰?能對翟發出這麼真摯的聲音?
還有誰?能對翟訴說這麼美麗的回憶?
「你終於回來了,光。」
小紅笑了,這是哥哥住院以來,第一次真心的笑容。還有晶瑩的淚珠閃爍著。
※ ※ ※
失憶之 3
弟弟終於回來了。凌晨三點,踏上台灣本島。
四年不見的台灣,有些改變,有些陌生。
在飛機上看到的台灣島綾線,讓弟弟癡迷注視了好久。
「啊,那是高雄!」
「那是台中港!哈哈!」
「嘿!桃園機場?… 終於到了!」
「終於,到了。」不自覺的,弟弟深深的吸了口氣。
飛機從第二航廈降落,弟弟踩上機場地板的那一剎那。有一種打從腳底,升到全身的溫暖。回家了,真的回家了。漂流了這麼久的浪子,終於到家了。他有種想低頭吻著土地的衝動。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愛這片土地,從來不認為。直到剛才為止。
現在異國流浪的越久,家的味道就越濃烈。
呵呵。哥哥,你知道嗎?我回來了喔。
我不知道你怎麼了?怎麼消失了呢?
我的歸來。是為了跟你說聲謝謝,關於那個始終陪著我,不曾離開的哥哥。
弟弟一回台灣馬上打電話回家,問明了哥哥的事情,然後就匆匆的趕來醫院。在小紅醒後不久,憔悴的爸爸與媽媽也趕到了。醫院裡只剩下弟弟還笑得出來。
「唉啊,這搞不好這是哥哥精心策劃的計謀,四年來家人團聚竟然在醫院!?」弟弟拍了拍老哥的肩膀。
「接下來,是不是要蹦一聲,哥哥跳下床,大喊『 回家快樂!!』,讓我嚇一跳?」
哥哥依然沈睡。爸爸媽媽嘴角卻掛起了好久不見的笑容。真是的!都出去磨練四年了,還是這麼不正經?!
弟弟看著還睡著的哥哥,眉頭皺了皺。
「呵呵,哥哥告訴你一件事喔。」
「你真的是賺到了,小紅姐越來越漂亮了。」
小紅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呵呵,笨蛋,別亂扯啦。」
弟弟仍然笑著:「小紅姐放心,老哥看起來雖然正經,其實他很好色的。他絕對捨不得美女,所以,他會醒,可能要等一下。但是他一定會醒。」
小紅點點頭,她相信弟弟。微笑,輕輕的說:「謝謝。」
爸爸媽媽對望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
欣慰。弟弟,你回來真好。
可是沒人注意到,弟弟的手正緊緊的抓著哥哥的手,指節發白。弟想把吶喊傳遞出去。卻始終,始終沒有回音。哥哥,你在哪裡?為什麼 … 消失了?
這一家人的病房,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是醫院裡,許多護士和病人家屬最愛來的地方。因為這裡沒有其他病房這麼多的痛苦和徬徨。這裡,不像病房 …
反而像是『 郊遊的地點 』。弟弟、爸爸、媽媽、小紅。還有一大堆不知道哪裡跑出來的朋友們。
也許是以前弟弟和哥哥兩個人交遊廣闊,弟弟竟然把醫院當作是同學會聚會的據點。
每個人拿著飲料,(有人偷拿著酒)在哥哥的床邊,笑談以前的種種。那個誰在校長室,偷偷大便被抓個正著!還有誰偷偷暗戀誰,現在竟然在一起了?!對對對,誰的咖啡泡的最好,改天殺去他店裡叫他請客!
也談著未來、股票運作傳奇、商場的不可思議、家裡的黃臉婆,打算生十個小孩組成足球隊。還有誰準備赴大陸投資,正準備包個五六奶 …
沒有朋友來的日子。弟弟就開始埋頭寫信。
寫信,跟以前出去玩遍全世界的時候一樣。
只有寄信,收不到回信的方式,不斷寫著。
有時候,他會專注的看著哥哥。
這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看了很久以後。弟弟又笑了。
「老哥,雖然這樣說有點過意不去,但是我還是覺得我比較帥。」
所有的人,看到弟弟回來,都放下了一顆心。
聽著弟弟在非洲驚險萬分的遭遇。
聽著弟弟流浪歐洲時候的美麗景色。
還有美國大都會 … 的繁華與奔忙。
弟弟沒有把默默的事情說出去。因為默默,被深鎖在他心底深處,而這次,他連鑰匙都鎖了起來。
一天,兩天 … 五天,六天 …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 … 朋友走了又來,來了又走
。病房裡,換上了新季節。被單添上厚重的紅色毛毯。台灣的冬天,來了。哥哥還沒醒。
關於哥哥一直睡這件事,弟弟不疲倦,也沒有人疲倦。永遠帶著陽光笑容的弟弟
,讓每個人都很有希望。
「對啊,連雙胞胎弟弟都這麼說了,應該快醒了 … 快醒了 … 」
※ ※ ※
失憶之 4 。小紅的徬徨
小紅,算算已經三天,沒有去探望哥哥了。
也許是因為醫學院的課業太忙。
也許是此刻的哥哥,有弟弟光在照料,不需要她了。
也許是她害怕,害怕再見到,躺在床上,沈睡中只剩下淺淺鼻息的哥哥。
這是哥哥昏迷的第三個禮拜。
第一個禮拜,她有滿腔的悲憤,腦子裡,充斥著太多的愛與憤怒。
第二個禮拜,她開始感受到病床邊,那寂靜邊緣的深深的無奈,哥哥只能躺著,她只能咬著下唇,靜靜看著。
然後,她突然陷入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裡。
好冷,好冷 … 冷到她抱住棉被,直打囉唆。
第三個禮拜,她的頭腦漸漸清醒,開始思考所有的問題。
畢竟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小紅的頭腦裡,完整的邏輯和機敏的反應,讓她開始思考,關於自己的未來和哥哥的未來。
所有的朋友,也都若有若無的暗示著小紅:「要走?還是要留?要想清楚啊。」
「留下罷?」
看著哥哥斯文英挺的臉龐,她想到,她與他一起經歷的回憶,點點滴滴都在心頭
。從高中那場畢業舞會開始,兩個人在舞步裡,感動了對方。到後來,哥哥頂著大一新鮮人的勇氣,跨校追求小紅。後來在陽明山上,那場好笑卻又感人的表白
。在一起後,她越來越能感受哥哥那份獨有的溫柔。直到,醫生宣佈哥哥身患絕症,她毅然決定陪伴哥哥,僅剩的 20 年歲月。
最後,她們倆個在星光燦爛的餐廳,許下永恆的誓約。
她還記得,當時因為喜悅,滑下雙頰淚珠的溫度。
溫溫的,溼溼的,映在哥哥的笑靨裡,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找到了永恆的幸福。可是,現在的哥哥腳不能動,嘴不能說,連睜開眼睛,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這樣的哥哥,還能給小紅,多少幸福?多少承諾?
「那,就走罷。」
小紅不是沒有想過,幾個醫學院的同學,也暗示她,願意給她另一個幸福。甚至是小紅的家人,也是用淡淡的嘆氣,來告訴她,別再遲疑了。妳還年輕,還有太多的夢沒有完成,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守著一具只剩下呼吸的行屍走肉,值得嗎?還好只是訂婚,後悔還來得及,還來得及啊 …
小紅好徬徨,她來到醫院,看到了哥哥的爸媽。他們微笑著,彷彿在每個照料哥哥的動作裡,淡淡的告訴她,放心吧,這裡有我們呢,妳想離開就放心的去吧。妳還年輕啊。我們已經很感謝妳了,妳陪他走過這一遭 …
所以,從第三個禮拜開始,小紅開始逃避,去探望哥哥的病房。她不想做決定,她不想拋下哥哥,又不想拋棄自己的幸福 …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 … 」「不要逼我,不要 … 逼我 … 」她痛苦吶喊著。
直到這天,小紅終於悄悄的溜到醫院裡,她想見見哥哥。
病房裡,卻看到了弟弟。弟弟正在寫信。
不復往常的熱鬧,不復往常的溫馨。
這裡只有弟弟一個人,伏在哥哥的床邊,安靜的寫信。
弟弟背影裡,小紅彷彿看到了另一個哥哥,她眼睛又紅了。
「小紅姐?」弟弟忙抬起頭:「妳來了?坐 … 坐 … 」
小紅坐下,她看著哥哥穩定的呼吸。安詳的睡著。心中不斷的翻騰,好難受,好難受。
「弟弟,」小紅說著:「你覺得,我該走?還是該留?」
正在一旁招呼茶水的弟弟,背影顫了一下。
「老實說,我不知道。」弟弟拿起茶,淡淡笑了:「先來杯茶,秋天喝茶很棒的
。」
小紅接過茶,看著杯中的淡綠色液體,散出非常清幽的香氣。暖暖的茶香,在多雨的台北秋天,凝成一道芬芳的白霧。
「我哥哥。」弟弟喝了口茶:「生平最得意的事,有兩件。」
「第一件他不好意思對我說,可是我知道。他最得意的就是有個一模一樣的弟弟
,每次打架,我們從來沒落單過,偷東西,作弄叔叔伯伯,我們都是兩個,一直到長大,哥哥他的眼睛,總是很有自信的面向前方,因為他知道,他的背部,永遠可以放心的,靠在我的背部上。」
小紅微笑了,因為弟弟說話的神氣。那是在哥哥曾在身上非常令人熟悉的,調皮與輕鬆。
弟弟伸出第二隻手指:「老哥他,關於生平最得意的第二件事啊。」
「很不幸,他也從來沒對我提過,可是,我不用猜也知道,他因為追到了某校的醫學系系花而沾沾自喜 … 」
「我和他是雙胞胎,雙胞胎有時候,也擁有某種程度的佔有欲。想佔有對方,或是想分享對方的每個祕密。」
「但是,我從來不忌妒妳。」
「剛開始是好奇,怎麼會有個人,讓老哥每天都一邊洗澡一邊唱情歌?」
「怎麼會有個人,讓死讀書的老哥,翹明天的期末考去買生日禮物?」
「怎麼會有個人,讓哥哥老是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女人有多好?」
「後來,我開始認識了妳,才知道,哥哥為什麼會這麼得意,不是因為妳漂亮,不是因為妳舞跳的好,當然更不是因為妳學歷高。」
弟弟輕輕吸了一口氣:「只是因為,哥哥他愛妳,很愛很愛妳。」
「他愛妳,打從跟妳認識開始,他就希望能跟妳分享,生命裡每個,最好的時刻
,他明明不浪漫,但是對妳,他又浪漫像蠢蛋。」
「如果問他的心願,一定是希望妳能夠過的最好。」
弟弟看了哥哥一眼。
「所以,如果妳問他要走還是要留?他一定會告訴妳 … 」
「無論妳怎麼做,他都會支持妳。」
弟弟說完,笑著搔搔頭髮:「說了半天,我好像什麼答案都沒有給妳 … 」
小紅搖搖頭,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沈睡中的哥哥,抿著嘴巴,豆大的淚珠不斷的掉落。
弟弟拍了拍小紅肩膀,走出了病房。輕輕的關上房門。病房裡,傳來小紅的微弱的哭泣聲。
弟弟走著,把手插在口袋裡:「今年的秋天,好像特別冷啊。」
※ ※ ※
※ ※ ※
失憶之 5
輕輕的,弟弟推開了病房的門。哭累的小紅,正伏在哥哥的身旁,靜靜的睡著。
弟弟微微一笑。把毯子蓋在小紅身上。小紅的臉,正緊緊依靠著哥哥的手,擷取哥哥大手上,那溫滑的熱度。甜甜的沈睡。弟弟小心的收拾茶杯,和床邊的信紙
。
鏘 … 鏘 … 不經意的,他摔落了一枝筆,打破了原本的寂靜,讓睡夢中的小紅微微動了動。弟弟歉疚的笑了笑,輕手輕腳的蹲下身撿筆。
突然,他的上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噓 …… 別把她吵醒了。」
這一瞬間,弟弟停住了動作。旋即,抬頭。笑的好燦爛。
「你,你是什麼時候醒的?」
「剛好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
「哪一句?」
「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翟。」
弟弟回家的第 29 天。
仲秋,天氣微涼。
窗外,落下了第一片落葉。
※ ※ ※
妳從來沒有消失過
弟弟。
這是一個想起默默的夜晚。
這也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想起默默的夜晚。
弟弟一開始泡咖啡,聞到咖啡的香氣就會想起默默。
默默的那張畫,弟弟從來沒有讓它離開自己的身邊。
畫中的男孩,乾淨的平頭,有點憂鬱望著遠方。
而一筆淺淺淡淡的嘴唇,總給人一種微笑的感覺。
畫中的人,是弟弟。
「這不是哥哥,這是弟弟。」小紅看到,馬上就做出判斷。
「為什麼?」哥哥和弟弟帶著笑意看著小紅。
「不為什麼。」小紅仔細看著那張畫:「一看就知道,這是弟弟啊。」
「我們不是一模一樣嗎?」兩兄弟對望一眼,在對方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但是,畫中的人,那種氣質,就是專門為了弟弟而畫的。這我敢肯定,畫者應該很重視弟弟 … 甚至是把弟弟放在心裡 … 」
「心裡?」弟弟低下頭,喃喃唸著:「把我放在心裡?」
小紅滔滔不絕的說著:「嗯,就是這樣!她畫的是她心裡的那個人,這是弟弟給人的感覺,大家心中的弟弟。不是哥哥的,所以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 … 」
哥哥笑了,輕輕抱住小紅:「說得真好,我的小紅什麼時候變成了鑑賞家了?」
小紅甜甜的笑了:「這是女人才懂的啦!弟弟我問你喔,幫你畫畫的人,是個女生?對不對?」
弟弟重新拿起畫,仔細的看著:「對。小紅姐真是神機妙算。」
「嗯。」小紅笑了:「你猜我怎麼知道的?」
「因為筆觸嗎?女生的筆觸比較柔軟?」哥哥提出看法。
小紅搖搖頭,露齒笑著:「不對 … 是因為畫中的弟弟,雙眼好深情呦。」
「這可不是平常看得到的,對不對?弟弟,老實說,你在看誰啊?」
弟弟哈哈一笑。不做正面回答,反而拍了拍哥哥的肩膀:「老哥,小紅姐實在太聰明了,你以後可要安份一點啊。」
在台灣的家中,第一次真正湊齊了全家五個人。
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和小紅。
哥哥身體恢復以後,又回到研究所,努力他的功課。
小紅這個準醫師,也回到應有的軌道上,醫院裡忙碌而刺激的實習生活。
只有弟弟,一個人留在家裡,開始整理他的旅行筆記。
剩餘的時間,他總愛到台北縣附近的山上走走。
在山上,他總是很安詳的看著底下那片朦朧的台北城。
他的表情,彷彿是一個等待著死亡的隱士。
安詳而優雅的,等待著他心臟,緩緩的沈寂下來。
全家都知道,五年的期限快到了。
每個人都盡全力,讓生活裡沒有哭泣,也讓弟弟周圍沒有悲傷。他們強忍著離別的痛苦,依然帶著笑容,在清晨,他們總是神采奕奕的起床,在滿滿的笑聲裡,享受豐富的早餐。然後在微笑中,一一與弟弟說再見。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奮鬥。
弟弟也微笑著。他明白,沒有哭泣,沒有淚水,只有快樂與笑容。
這是對一個垂死的人,所能表達的最盡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