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相機跟放下相機的理由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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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卡洛斯很久沒拿相機了,剛把相機掛到脖子上時略略感到沉重。屋外,燦燦金光透過各種的不同材質反射,灑落不到十坪的宿舍,加上壓縮機穩定的轟鳴與冷氣房的舒適,助長了早已變得不太自信而恐懼外界的心。微微拉開窗簾的一角,視線可以直接越過陽台看到離一樓側門不到二十公尺的公車站,單調簡陋的站牌孤伶伶地站著,剝落的烤漆映射著陽光,讓它成為刺眼的原兇之一。
站牌旁站著幾個看起來是附近大學的學生,稍加巧思的服裝跟略微施展的妝容跟一邊的站牌成為對比;依卡洛斯微微抬眼,瞥了幾眼在人群中不停搖曳變換的空隙,看到其中一位學生的手上拿著水族館的門票。看起來他們跟自己一樣,是要去水族館----依卡洛斯默默在心裡想著。在水中般模糊不清的耳語像突然調大音量的音響出現在身邊,原來是其中兩位學生靠了過來。
「這裡。」其中一位比了比正被自己坐著,站牌一側的座位。「可以給我們坐嗎?我跟朋友等得腳很痠。」
他有時會感到無故的煩躁,莫名其妙的怒火偶爾燒得自己火燒火燎的。即便如此,他還是盡量溫柔以對身邊、生活中碰到的每個人----即使有些人令他感倒無聊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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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特蘭水族館是這個州最大的水族館,兩座大翅鯨的雕像相交形成巨大的拱門,歡迎的從全州、全國、全世界慕名而來的訪客。門票及形象官網上也印著由兩隻大翅鯨發想的吉祥物,根據季節活動不同,水族館還會讓兩隻吉祥物換上不同的服裝,行銷部門以此為主題製作一系列的玩偶,讓遊客們花費固定的金額轉扭蛋獲取不同形象的玩偶。其中最受歡迎的主題是「人魚與海神」,在拍賣網站上搜尋相關的周邊,可以發現這組是拍賣價格跟已售出數量最多的;雖然依卡洛斯一直覺得讓鯨魚穿上比基尼還縫上假髮很奇怪,不過跟自己也曾經喜歡過一些用通俗眼光來看很奇怪的東西一樣,似乎不能對他人的品味評論什麼。
「人也太多了!」小小地咋舌。
在幾立方公尺的宇宙裡,點點星空溫柔地浮動著,在昏暗的水族館內人山人海形成的黑影遮蔽住一部份的宇宙;退點距離看起來像夜晚的山頭頂上綴滿了星光,被相框裱起來掛在牆上。
這樣的景色看起來不錯,但那個無良案主兼高中學長一定不會滿意。省得日後重拍的麻煩,依卡洛斯打算暫且轉移目標,快要閉館再回來水母區取景。鏡頭轉動,發現一旁的軟骨魚類區人潮比較少,遂將焦距調近,想試試看能不能先在這個角度拍到好照片。
無意間讓一個女孩成為畫面焦點。
栗褐色的髮絲順著明顯挑染過的深黑色髮根傾洩而下,讓頭頂的陰影看起來像化妝時替眼皮打上的眼影。同色系的方格紋百褶裙配上看起來應該是黑色的絲襪,讓鏡頭中的她看起來俏皮活潑,衣服兩擺的蝴蝶袖更加強了這個印象,整體看起來非常輕盈。這時女孩背後的水缸中,重現了電影《水行俠》中的場景,各式各樣的鯊魚跟魟魚被給予了集體意識一般,在女孩的身後聚集。大小、型狀、長度不一的尾鰭呈放射狀散開,像是聖母瑪莉亞畫像中的光圈,不可侵犯的感覺跟看到美麗事物的感動,讓他瞬間猶豫要不要將眼前這幕收入相機。
這讓依卡洛斯想到「人魚與海神」組合中的人魚。
「人魚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啊。」他喃喃自語地感嘆,沒注意到女孩已經轉過身,發現他的鏡頭。
慌張地把相機放下已經來不及,女孩驅到他的身前,保持著一小段距離看著他的相機。「你在拍我嗎?」
「不......還沒有!」他解釋道。
瞬間又發現了什麼,慌忙地補上注解:「我還沒按快門!」
感覺好像不打自招,越描越黑。
依卡洛斯覺得內心深處有某種像鄧拉肯一樣的東西浮了上來,緊緊地勒住肺臟,快要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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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卡洛斯的故鄉是個不到五千人的小鎮,因為人口稀少,鎮上長久以來養成資源共享的習慣,無論金錢、技能、時間、勞力,只要是鎮上的事務基本上鎮民們可以解決的,都靠大家通力合作,很少向外求援。也因為這樣,小鎮一直呈現烏托邦的氛圍。對當時的他來說,世界上一切的問題都是可以輕易抓在手中的白砂,只要大家願意好好合作,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升中學那年的夏天,學校依照慣例讓新生提早選好了社團,自由選擇參加為期一個星期的社課----依卡洛斯對攝影的啟蒙與興趣就是這樣而來。他很喜歡相機抓在手中稍微沉甸甸的感覺,這種感覺賦予攝影一種神聖感,同時認為相機是一件偉大的發明;無論怎樣的名畫景勝、建築古蹟,日常中的一顰一笑、角落風光,都能透過鏡頭凍結、保存,是為了滿足視覺的冰箱。
因為自發性研究攝影與經常代表學校跟小鎮外出比賽,他也經常收到一些鎮民的委託,替大家拍攝各種用途的相片。某次代表學校,以「晨光」為主題的比賽作品還收錄進小鎮的觀光手冊。依卡洛斯也開始把對攝影的愛好變成志業,每次的調焦、對焦、打光、按快門,對這些重複性的鎖事都樂此不疲。
摧毀一位英雄的不是挫折,而是另外一位英雄。
上了高中,依卡洛斯知道總有一天必須離開小鎮,不只是人生發展的必然,更是為了理想。更加積極的參與各類大規模的比賽,跟自己的名字一樣,拼命振翅追求太陽,想要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努力飛翔的樣子。
夢終有一天是要醒的,他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後醒來。
「這次得第幾名啊?」
「別說了,連入圍都沒有......。」
依卡洛斯看著面前年紀比自己稍長,嘻皮笑臉的少年說到。
「哪像你常常換配件跟相機,每年還去東岸參加研習。」
「畢竟一開始我的才能真的不如你嘛!」
「可以課金真好,無恥的混蛋!」伸手半認真半開玩笑的捏向對方的胸口,只是被對方輕鬆的閃開,手上還揮舞著不久前剛換的相機。
隨著比賽次數的增加,跟學長間的差距漸漸拉了開來。跟一直以來專注研究攝影的自己不同,學長也對其他事情很有興趣,即便一開始不如其他在這個領域鑽研的人,但最後總是能超越別人。
跟許多在網上流傳到生鏽的跨國大企業總裁故事一樣,學長在大學時代成為了他們的一員。而且不知道是對方為了施捨,還是自己的心燒得坑坑疤疤,學長開了一間影像工作室偶爾以友情價的名義丟案子給努力掙扎生存的他。
「要委託就給我照行情價來啊!課金混帳!」但經濟不穩定的人,是沒有選擇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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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尷尬的誤會解開後,他知道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自稱茉美迪.桑尼,跟自己一樣是小鎮之子,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成為模特兒的夢想。興趣是欣賞海洋生物,只要當月有餘裕就會安排一個月一次的水族館之旅。
看著年紀比自己小了快十歲的少女,依卡洛斯想到高中時代閃閃發光的樣子,不過內心剛小小的激動起來,火苗立刻被黯淡無光的眼神掐息了。
「你......」這是他們第二次碰面,在同樣的水族館。「自己一個人離家不會害怕嗎?」
「反正待在小鎮又不能做什麼。」
茉美狄無所謂地說著,讓方才小心翼翼,猶豫不決要不要提問的自己像個笨蛋。
茉美狄姣好的面容望著他,水靈的雙眼在昏黑的空間也顯得清澈,讓他更確信人魚應該就應該是這個模樣。被率直且清純的眼神望著,想到自己的過去、放棄的理想、日復一日的苦悶,突然煩躁起來,逃避地低下頭抓了抓一頭金髮。他只不過是個折翼墜落的凡人,沒什麼資格做人魚公主的人生導師。
好幾次想要連掙扎都放棄,好幾次想要連信念都丟掉;想躲回那個祥和且過度樂觀的烏托邦,若不是為了繼續把謊言演下去,他其實是想回去的。不過現在的自己,大概去哪裡都無法平靜吧。
二人之間維持著一陣沉默。
人魚開口了:「是說,原來你跟李奧納多先生認識啊。」聽到學長的名字,依卡洛斯把頭抬了回來。
根據茉美狄的說法,李奧納多偶爾會需要替商案或一些形象廣告尋找真人模特兒,但影像工作室不是主要的經營項目,因此像她這樣沒有得到正式簽約的新人模特兒就是主要合作對象。在某次工作完的閒聊,提到了各自的興趣,對方也提到高中時代有個喜愛攝影成痴的學弟,她才想到那天在水族館碰到的,有些緊張、有些勉強的攝影師。
「感覺依卡洛斯先生在勉強自己呢。」少女的話語天然且輕鬆的飄出。
依卡洛斯感受到了某種挫敗感,一直以來穿著笨重的盔甲示人,還是努力裝出不費力的樣子;年幼的少女卻絲毫沒有考慮地,伸手撫上盔甲。突然間,也意識到自己的自已為是,並不是穿著盔甲面對人的事實,而是穿著盔甲的心態。
這使得他更加難為情了。
「為什麼看得出來?」
「因為覺得你做什麼事好像都深思熟慮的樣子,但又不像為了眼前的事著想。」
依卡洛斯認識到,非人類的生物說話是不會考慮人類心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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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居的生活總是需要自給自足,當中不可避免地,多多少少會接觸到烹飪。烹飪也是依卡洛斯為數不多的紓壓手段之一,將無辜的犯人鱗次櫛比排好隊伍,依序陳列在斷頭檯上,「喀擦」一聲,鍘刀應聲落下,那一刻他成為了桑松。偶爾碰到頑強抵抗的犯人,他也有辦法想出各種嚴刑峻罰給予犯人殘虐的懲罰。
一方面為了作紀錄,一方面為了練習,他總是將料理好的食材乾淨整潔地擺盤,保存在鏡頭之下,分享在社群平台之上;然後恣意地將食物照著喜好弄散,根據主食的不同,隨意淋上不同的自製醬汁,再拍一次照----不過這次只有當私人收藏,最後才囫圇吞棗把盤子清空。
今天也是個隨意料理的日子,在做完例行的所有步驟後,依卡洛斯邊吞食著盤內的食物邊瀏覽著社群網站,看著新的案件訊息。這時,一個陌生的帳號跳了出來。
「嗨!依卡洛斯先生,你在做什麼呢?」
依卡洛斯愣了一愣,接著突然意會到什麼,將手隨意地在一旁的紙巾抹了抹,開始在鍵盤敲打。
「你是茉美迪嗎?」
訊息還沒發送,一行字又跳了出來。
「你好像在吃飯的樣子,今天是自己煮嗎?」
「你怎麼看出來的?」似曾相似的言論。
「因為上次見面完就有關注你。」句尾附上黃色笑臉符號。
一來一往傳著訊息,依卡洛斯這時有點明白歌劇《卡門》裡,男主角唐荷西的心情。他在心裡有些僥倖又卑怯地想,還好莫美迪沒有經常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否則他可能會無法滿足於只能線上聊天的狀態。
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他打下了一則訊息。
「下個月你會去水族館嗎?」
「應該吧?」後面還附上問號的貼圖。
現實生活還是少做點白日夢,依卡洛斯準備再發點什麼,結束這串讓他不自在的對話。
「不過十六號左右我有活動,可能會到那附近。」
他覺得自己快變成唐荷西了。
對於早就變得麻木,很多事情可有可無的依卡洛斯來說,莫美狄的存在讓他感到欣慰。他們的認識起因於一場意外,又因為一些機緣上的巧合讓他能跟她搭上話,這使得他們沒有那麼親近但只要見面總有話聊。每次一點一滴的了解對方,可是又保持距離,讓他有某種安全感,就像傳說中的人魚,往往突然出現在船員的視野,接著立刻消失。
他了解她,某部分來說。見面的時候,他總是能看到一個燃燒的自己,雖然是丟棄的過去,但他仍然很喜歡,雖然偶爾這份「過去」讓自己感到痛苦。但,一旦她出現在自己的視線,這份痛苦就能獲得緩解----就像料理之於自己的意義。
水母在他們的身旁漂浮,霓虹色的燈光打在缸中,跟著水母一起創造出,迷幻的氛圍。
這次見面,他們也聊到了料理。知道依卡洛斯真正的料理習慣跟社群網站上不一樣的茉美狄,稍微露出訝異的樣子,接下來哈哈地笑了起來,開玩笑地說著那樣的料裡很噁心。
從水族館離開,他們沒有馬上分道揚鑣,而是一起去了超市。
在貨架之間,他們表現得很親密,分享著各自喜歡的食物、料理、味道、烹飪手法,還有過去在故鄉吃到的家鄉味。他知道了她喜歡喝南瓜濃湯,她知道了他喜歡吃鮭魚;還知道彼此調理食材的怪癖,像她凱薩醬一定要用生菜包起來,他則是喜歡在鮭魚排上淋滿芥末跟美乃滋。
分開前,她包了一小塊鮭魚給他,在包裝上留下了字條:「要丟掉理想可以,不要連感受情感的權利都放棄了!」
意義不明的句子,讓他想問她。但她只是眨了眨慧頡的雙眼,意有所指的表示,那是從某首歌抄下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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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總是來得看似正確又毫無道裡。
知道她的死訊是某次久違地跟李奧納多聚餐,兩人尋著共同話題時聊到的。那時,她才剛正式簽約沒多久。
依卡洛斯瞬間確認了很多事,他跟她之間真的有距離,生死這種重要的大事,他只不過是茉美狄萍水相逢的過客,沒有知道的必要;同時,也理解了這兩年多來,思慕之情的真面目。就像她說的,他從來沒替任何事著想,對於茉美狄的事也是。一直以來,他,只為自己著想而已。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報應吧,既然自己對很多事無所謂,那麼上天也隨便從身邊拿走一樣東西;反正,都是可有可無,失去了也應該不痛不癢。
人魚終究還是化為泡沫,消失在晨曦之中。
依卡洛斯感受到了,不合乎情感距離的傷痛,「自私的傢伙!」這句通常情況下對死者的挽留之語,現在是對自己的怒火。他好像懂了那天,被自己拿回家後,隨意塞入冰箱的鮭魚排上,那句話的意思。七彩的光輝透過鏡頭呈現在眼簾,只感受到腳下坡度的顛簸。腳下磕磕絆絆地,好像在讓他快點滾落,不要試圖努力保持平穩。
無以為繼地沮喪了很久很久,連日常紓壓的一點閒心都失去了,空空如也的殼不停地掏空、掏空,彷彿想嘗試著將可以支配的領域變得跟自己一樣。這次感受得太多了,多到只要輕輕觸碰就會爆炸。
隔了許久許久,他輕輕地打開冰箱,再關上。
冰箱一直都是空的,除了第一層最裡面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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