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端是個真正的軍人。
與慕端同行的時間中,江月白愈發能感受到這一點。
身爲一名至少在仙境八重天中的仙人,慕端並沒有仙人的超凡脫俗,遺世獨立,也沒有世間宗師的淵渟嶽峙,龍行虎步。
行如風,站如松,一如軍中參與訓練的將士,如此而已。
相比於先前對北冥王族狂傲的宣告以及毫不客氣的出手,現在的慕端顯然在氣勢上收斂了許多,前行之時,彷彿就只是一個行走在雪地上的老兵。
“北冥王族在這片雪域霸道慣了,若不強勢霸道一些,這些傢伙可不會輕易退縮,北冥王族啊,哪怕被安逸的生活磨平了鬥志,這份自古傳承的心氣到底還是在的。”
慕端話語中對北冥王族談不上太多惡感,但也沒有多少敬畏,對方對王家的孤兒寡母還算可以,小動作有個限度,他先前的那一刀便有個限度,可若他們再不識好歹的前來,就不是受點傷能了結的了。
生死之前,還能保留心志與尊嚴的,哪怕是素來以尊榮矜傲聞名的北冥王族,也只會是極少數。
至於北冥王族的真正強者會否到來,他並不擔心。
王勳在時,他是天龍軍的副帥,如今天龍軍已經完全交給了龍襄君,他依然是朝廷的封爵,就算只是掛名,也有赫赫威望。
如今的雪域不只有北冥王族的人,若他一個朝中要員死在這裏,對北冥王族有害無利,何況不遠處,還有一輛干涉甚大的馬車正在行進。
這一代的北冥王是個聰明人,而且更像一個生意人,賠本的買賣,想來是不做的。
所以他纔會放慢腳步,一面接過了揹負北冥淩的需求,一面與這兩個年輕人聊聊天。
慕端很喜歡這兩個無懼生死的年輕人。
先前他看的很清楚,無論是負責打的還是負責躺的,都是真的不怕死,也真的抱了必死的決心。
於是他願意給他們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爲,對於他們的一些疑問,也願意進行解答。
從他的口中,江月白知道了許多。
比如天龍軍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建立起來的,裏面一開始有着多少三教九流之輩,王勳爲什麼能成爲軍神……對慕端來說,征戰沙場的歲月顯然佔據了心中的一大部分,被打開了話匣後,更是將當年天龍軍的英勇事蹟源源不斷說出,江月白與北冥淩一個在鳥不生蛋的絕神崖下待了十年,一個活動範圍素來不超過北聖域,一時都不禁心馳神往。
與其說是在北冥王族的追擊下狼狽逃竄,不如說是兩個晚輩聽老一輩的講過去的故事,愜意而美好。
江月白對於天龍軍素來有着幾分敬意,哪怕他們當年也出現在了神劍山莊周邊。
這支強軍曾在過往不止一次挽狂瀾於既倒,百戰百勝,威名遠揚,如今更是鎮衛一方,令南聖域勢大的妖族不敢輕動,誠然,如今的慕端已脫離天龍軍,將天龍軍的未來放心的交託給了晚輩,他依然有絕對的分量代表天龍軍。
“前輩,王策現在可還好?”
乍聞此言,慕端放聲大笑,道:“那小子如今纔算上了道,往袁家那邊磨鍊磨鍊也好,說起來,還是你將他帶上
正途,這份情,我們都記着呢。”
江月白會心一笑,他與王策的相遇原本只是偶然,王策能看破心障,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還是他自己的功勞,不過,看慕端這表現,天龍軍的老人的確一直都在關注着這位軍神之子,或許只有到了真正生死存亡之際,他們纔會出手照拂一二。
在安寧鎮前,他們這些人結陣迎戰天魔,或許有些多此一舉了。
江月白麪上神請的些許變化自瞞不過慕端的雙眼,他只微笑道:“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老人家過多照顧反而不美,既然你們已經辦得很好,哪還需要我們多此一舉。”
“而且現在,你也算是名震天下了。”
江月白自嘲道:“什麼名震天下,就是被人刻意宣傳罷了。”
他與神劍山莊有干係已然不是什麼祕密,文星耀要他走到明面上來,便可省去被暗流悄然吞沒的可能,只是在明面上,他與三大家的實力也是絕對的不對等。
就像先前,北冥王族出手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攔阻他的能力,可也遭不住連綿不斷的消耗以及不知何時會出現的算計。
他與慕端同行的時間,正是難得的休憩時光。
王夫人的車駕就在不遠處,遠望前方便可見到,不知因爲什麼原因,他們的行進速度同樣緩慢。
那裏有其他兩位天龍軍的老人暗中護送,可慕端並沒有帶他前去的意思。
江月白很清楚這是爲什麼。
王策接受了袁家的邀請,現在負責護送的是袁家的人。
北冥王族不會輕易對三大家的人動手,而三大家要對他動手則再簡單不過。
天龍軍的老人或許早已不在天龍軍中,到底不可能與天龍軍完全割裂,因爲王策而形成的聯繫,袁家會十分看重,只是他江月白本身與天龍軍沒有干係,若過去,稍不留意就成了自投羅網,慕端在此間護持,正是最好的保護。
這,就是對他影響王策的回禮。
“晚輩尚有一事,望前輩答應。”
江月白神情鄭重,拱手行禮。
“希望前輩能將他帶出北聖域。”
慕端訝異道:“爲何?”
北冥淩亦是一臉驚詫,渾然沒想到江月白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江月白對北冥淩點了點頭,道:“晚輩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現在的我,已沒有能力護住他。”
武神訣固然可以通過體內小天地做到血氣的生生不息,但一旦受傷或是損耗過大,只能通過小天地自身進行修復,旁人極難干涉,也只有藥物可以起到輔助作用,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
寒蘊水的藥物對他效果卓著,有她製藥一向盡力保證藥物的自然特性的原因在,只是現在,那些藥早已用盡。
他只能靠自己進行恢復,而這個過程絕對不短,何況北冥雪域永遠不止這數萬裏。
整個北聖域,都在北冥王族的掌控之中。
慕端捋須道:“江小子,你是認爲,老夫護不住你們兩個?”
江月白認真回答道:“前輩不可能一直守着我,我招惹的人太多,牽涉太廣,說句不好聽的,前輩您還真護不住,但他不
一樣,只有北冥王族會針對他。”
“那又如何?”
慕端滿不在乎道:“不就是當年那樁混賬事嗎,你若有心,來中聖域南境投軍便是,數十年後,成就必不遜色於武陽君。”
天龍軍只是神國的軍隊,誰能登上帝位,自會對誰效忠,帝位未定之時,這支軍隊都會保持絕對的中立,席捲天下的三家爭位,對這支天下聞名的強軍而言,或許真的可以置身事外。
江月白笑道:“多謝前輩抬愛,但我有必須要做的事,何況相比於我,他更適合那裏。”
沉默許久的北冥淩頓時聽不下去了,冷冷道:“比起我,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江月白挑眉道:“你當真不想出去看看?”
北冥淩登時陷入沉默,作爲北寒尊使,他在北聖域留下的足跡比族內絕大多數人都要多,但終究沒有走出過北聖域,如今一身重擔盡數放下,仙人修爲也已殘破不堪,雖然悽慘,卻已輕鬆許多,說不想看看北聖域外的世界,自是不太可能。
而且,現在的他已不想掩飾自己的想法,也不需要帶着面具去應付他人。
“說來說去,你就是想給這位小兄弟謀個安全的去處,行吧,老夫答應會將他安全送離北聖域,但他能不能進天龍軍,老夫說了可不算!”
江月白喜道:“那就多謝前輩了。”
慕端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那麼,江小子,你自己呢?”
“有些事情是逃不了的,只是沒有了後顧之憂,我可以更好的放開手腳去做。”
江月白鬆了鬆筋骨,對北冥淩道:“我不是說你是累贅,只是不想牽累到其他人。”
北冥淩冷笑反駁道:“你把我從那一劍下撈起來的時候,怎麼沒有想過會被我牽累?”
江月白不答,對着慕端拱手道:“拜託前輩了。”
慕端微笑道:“無妨,只是江小子啊,你自己得想清楚,自己是爲了什麼執着的走下去。”
江月白微愣道:“什麼?”
他一直在嘗試將當年神劍山莊的舊案翻出,讓當年的真相得以爲天下人所知,爲了這個目的,他輾轉來到北聖域,並在突然的變故中決意救下北冥淩,纔到了現在的境地。
他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也自認目標從始至終都很明確,爲何慕端會說他沒有想清楚?
慕端意有所指的指了指他的腰間。
那裏繫着一塊材質似玉的冰藍令牌,其上有九瓣冰蓮之形,正是聖女令。
將它放在身上顯眼處,北冥王族的人一旦靠近,必能察覺,繼而望而卻步,儼然一道真正的護身符。
江月白出神片刻,繼而自嘲一笑。
現在,他欠北冥夕的又多了一道,只是不知何時才能交還這道令牌。
慕端觀察着他的神情,知曉他依然沒有想透,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他曾見過不少沉湎於過去之人,可如此年輕的實在少見。
爲了一個過去的理由前行並無不可,可若爲了過去放棄眼前的一切風景,近乎機械的爲了過去而戰,那又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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