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是一種犯罪│慾望法則 La ley del deseo (1987)

聽過看過了無數自欺欺人的藉口、似是而非實則空洞的偽真理，或許更是在這樣的時代，坦誠於通俗是種無上美德，而究竟是怎樣強大的能量，在人們如此懼怕「俗」的價值觀裡，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卻自始至終從未遮掩他熱愛通俗的目光和腔調？「俗」真正意涵一種「普世性」，不知從何開始，當我們將其視為一種低下品味，代表人類選擇背離真實的自己，而阿莫多瓦卻證明了俗到骨子裡就是一種藝術，他的坦然與不變顯然是此時此刻最稀缺的特質，那些逃離終成的騙局，壓傷的只有自己。

La ley del deseo, 1987

本片<慾望法則 La ley del deseo>是阿莫多瓦創立的製片公司「慾望電影公司」首部作品，片名與公司名重複了「慾望」二字，顯見這個主題的重要，為什麼是慾望而不是「自以為高尚」的愛？表明愛也不過是慾望的一種，然而後者更多訴諸未經修飾的本性、不受後天禮教約束的純粹，是伊甸園在夏娃耳畔不斷媚惑吐息的蛇信、是騷動羅德妻子只那麼剎那回眸卻變成永恆鹽柱的心癢，放蕩是必然的、悖德是必然的、罪咎是必然的、爭議是必然的，是眾人在現實中無法回應卻也無力掙脫的，卻都能在阿莫多瓦的影像裡擁有了理解，彷彿這個世界仍偷偷以一部部稍縱即逝的電影時光，讓人們奢侈地獲得救贖，這也是為何他的電影儘管如此通俗卻又充滿神性：跨越人所不能的那股超自然的包容。

第一場戲便有意識處理電影與人性的關係。段落中並陳幾個框架：1.依著導演指令愛撫、自慰的男子2.旁觀男子給出指令，自己也興奮起來的導演與工作人員3.這段戲是<慾望法則>裡男主Pablo執導的電影，觀眾Antonio（由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則在觀影後跑到廁所自慰，顯然旁觀的他也被勾引出慾望4.你我的觀看也使我們被框架在阿莫多瓦精心編織的框架中。前三層的旁觀成主觀，也推導著第四層的我們也將旁觀成主觀，這不是他們的故事，是我們共通的故事，這也凸顯出創作者與觀眾交相賊的微妙共生關係。 

框架1的男子遵循著畫外音的指示緩緩寬衣、並不時禁止他望向聲音來源與象徵旁觀（也包括我們）的鏡頭：「別看我，這裡只有你一個人！」那聲音命令他親吻鏡中的自己，使自己分裂成本體與被慾望的他者，又持續操控男子想像某人的存在並操控他說出渴求性交的話語，情慾，摩擦膨脹，鏡頭內、鏡頭外的人物同時得到滿足，將我們放置在一種起毛球般的狀態，不乾脆地黏著我們不明所以卻又好奇發展接著看下去，完事後，依舊裸著身的男子拿到一筆錢，像是不曾有過前頭那些狐疑、生澀般笑了開來，男子親吻鈔票，完成了自己真正的慾望。

那些被引導的慾望，沒有慾望對象的實體便不過是一種慾望的演出，對應身為創作者的Pablo、阿莫多瓦在「真實」與「複製真實」之間的思索：他們能企及的創作高度是否堪比造物主的無中生有，透過虛幻光影帶來最真實的高潮、疼痛？這樣的野心展現在Pablo使用創作劇本的同台打字機打出給Juan、Antonio的信件，先是不滿意Juan的來信，打下了自己想要收到的內容寄回去要對方署名後再寄來，又挪用他下部劇的女主名字為偽裝寫信給Antonio，把人生當成創作般操控想要的劇本、憑空捏造虛假的角色承擔自己的絕情，好的是Juan果真因分離、信件往返而感受對他的愛意，壞的是癲狂的Antonio哪管Pablo怎麼撇清，硬是要成全他以為的兩人戀情。僭越神能的下場註定要付上代價，Pablo全盤皆輸地永遠失去了分別代表愛和慾的這兩個對象，尤其片末他在姊姊Tina家供奉的天主祭壇前捧著Antonio的屍體，那畫面像極了聖殤圖，而最終他將打字機丟下樓象徵他厭棄了創作帶來的自我詛咒，或許也看出阿莫多瓦以「模仿真實」朝向「真實」的路上邁進，但始終保存永遠無法達到「真實」的謙卑，創造真實的能力只屬於神祇、感受真實的權力只在於每個個體（直白說是肉體），而創作者的野心同樣是一種「慾望」，而慾望的真身無法被滿足，只能去仰望。

阿莫多瓦將戲份與張力留給了Antonio而非純情無辜的Juan，後者彷彿天使懵懂於身為人類的糾結，在愛與慾、現世與未來之間搞不清自己的心向，如同片頭兩人分離前Pablo故作成熟地對他說「不愛我，不是你的錯，愛上你，不是我的錯。」本就沒有對錯卻為何仍舊造成錯過？是稍嫌青澀的Juan、自認玩世不恭的Pablo皆對自己不夠坦誠自剖。

我離開馬德里不是為了忘記你，

如果我照你的建議忘了你，我就不會空虛寂寞了。

告訴我你的近況，你看了哪些書？看了哪些電影？買了哪些唱片？有沒有感冒？

我想和你分享所有的一切，

但若你移情別戀唯有此事別告訴我，這是唯一我無法與你分享的事，

我想見你，你決定時間吧，我愛你。

這封由Pablo撰寫、Juan署名的信，在劇中刻意被唸了三次，我們從中感受到的「美感」，竟源於語氣中的自我否定，就像張愛玲曾說：「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裡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並且在那里開出一朵花來。」人們陶醉在愛的卑微裡，甚或情願被愛情蒙蔽，直到最後最後才亮出底牌，還想要維繫僅存的尊嚴。阿莫多瓦懂得這種「美」，但對他來說那是幻想、是自虐、不過是種「情調」，像是紙上談兵、高空樓閣般的抒情歌謠，他更想為人們拿掉濾鏡、拿掉假面，直觀慾望生猛的狀態，它可能不「美」、可能「不適」，而那才是每個人共通的「慾望法則」。

回看惡魔般Antonio則十分清楚自己要什麼，充滿試探、歡愉、嫉妒、陰謀準確地走完一段戀情的歷程，在Antonio的價值觀裡狠狠否定「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就算對方沒有所想的投入、心裡有著別人，他拒絕被遺棄、被玩弄、被否定，他是自己生命唯一的主角，縱然那樣的絕對在現實中是妥妥的恐怖情人，但藉著被拿捏死死的Pablo欲拒還迎的反應，以及阿莫多瓦以怎樣的視角拍攝Antonio，便能隱約感受這個角色的可愛或說值得敬佩之處，他擁抱所有的感受、思索可能的出路，就算讓出身政治世家的自己落入情殺鬧劇也在所不惜，片尾他對情人說：「我愛你是一種犯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我需要付出多少代價，但我不後悔」，他是全片最通透的人，甚至看穿Pablo真正想要什麼，Antonio透過活出自己的慾望主掌自己人生的劇本，或許比打字機後的作者、攝影機後的導演能成就更極致的創作。

與Antonio呼應的還有Pablo的姊姊Tina，原是男兒身的她，戀上父親而成為破壞自己家庭的元兇，不單單只是亂倫，也打破每個人因愛而生、完整家庭的原廠設定，兒子親手斷送父母幸福的表象而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沒有哪一種幸福比另一種更有正當性；縱使Tina變了性、父親另結新歡、影響她不信任其他男人，但若是此刻再度面對背叛自己、背叛家庭的父親，她一樣願意為了愛他犧牲性命，她的毫不後悔像是為了自己，Tina無法假裝自己的感受，即使得承擔母親的恨、葬送弟弟被雙親同時疼愛的美好、干犯大不諱、顛倒天生的性別只為了順從更加根本的慾望，總是那麼直接了當地承接自世界而來的揣測、批判、羞辱，以無比強大的力量去擁抱世間所不允許的慾望和愛，成為阿莫多瓦理想中的「犯禁聖母」，孤獨地在黑暗中散發不朽的聖光。

當Tina意外與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學校裡的神父重逢，神父規勸她重新追隨上帝，但不要來這個教堂，反正上帝無所不在。神父逃避的過去，是Tina不願抹去的回憶，那些救贖與慰藉，只剩下人言任意去詮釋，然而這位聖母始終沒有失去過信仰，就算「這裡的上帝」無法敞開心胸，她對於慾望的虔誠終能為她帶來錯覺式的神蹟。最終最終，Pablo的覺悟是一種幸福、Tina再度破滅了希望仍舊是一種幸福，在高潮之中最接近天啟的時刻，當肉體與心靈經歷深刻的共振，將不再存有所謂遺憾。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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