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所能體現的美,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個說法,但說穿了,一切都和觀看有關,不論姿態或裝扮,前者內隱、後者外顯,追逐的是他者對自我的觀看,講究的不是遮掩是展現。而阿莫多瓦想明白的是人為了展現能赤裸到什麼地步。
阿莫多瓦的影像總是飽和艷麗,可以是調性、場景、服設甚至情緒,是另一個用以襯托的角色,向來有討喜的味道,但在這部電影裡,他像是問自己織造這些華麗是在「討誰的喜」?可能也有一點企圖詢問觀眾「如果故事不再如常取悅你們的眼睛,可不可以」?
這麼說或許誇大了〈切膚慾謀〉,畢竟它在阿莫多瓦的作品中相對冷門,過度執迷奇情、缺失角色深度,是大師說壞的一則故事,但張揚的性慾、人物的表象行為,種種的淺薄都不禁令人懷疑是否有另一個隱藏命題,需要由觀眾看進膚淺沾附的骨肉中。
〈切膚慾謀〉的美是毀滅式的、是人工的,羅伯特像是二度造物者扭轉了文森特身上原生可見的一切,從而創生令人屏息的維拉;儘管是人所能達到的絕美,卻看不見這樣的美有任何靈魂可言。螢幕裡放大維拉無瑕的臉龐、如油畫躺臥閱讀的胴體,羅伯特貪圖凝視就像欣賞自己精心打造的藝術品,但藝術之美需要一定的敘事脈絡,而維拉卻是一個不允許擁有自己故事的人,他的美是徒然的、是虛空的,與螢幕對牆的畫作裡那些沒有五官的人物並無二致,羅伯特再怎麼一吋一吋地檢視、呵護她,也無法觸摸他的靈魂,兩人的對望終究隔著螢幕、終究只是作假。
研討會上,羅伯特曾說「我們的臉使我們與眾不同,一張有特色的臉使人們能夠表情達意」,對擁有絕世美顏的維拉來說,他卻再也不能表達自己,在羅伯特面前,他只能是依附而溫順的,他的情緒只出現在所有「逃脫」橋段裡,如他憤怒撕毀那些甜美的碎花洋裝,徒勞無功地反抗將被固化觀看的命運,最後卻還是得自己默默收拾一地狼藉。片中的牢籠意象,不只是他終於逃離的豪華別墅、穿戴上身的婀娜時裝,那層吹彈可破的肌膚更是他永遠無法逃脫的牢籠,將他禁錮在曾經是卻再也不是自己的軀體裡,他的靈魂又將何以為寄?
維拉,就像是一個極端的寓言,所有可以見到的表象即或逼近赤裸也未必是我們真正的樣子,平凡如我們卻使用猶如第二層肌膚的服裝,向他者展示我們是誰、渴望被正確理解,對此,阿莫多瓦的悲觀在諾拉的話中表達無疑:「所有的衣服都讓我有幽閉恐懼症,要是能的話我願意一直都光著身子」。人類永遠活在心靈與肉體的拉扯中,所有的錯置、誤讀,包括了性別意識卻也不只於此,我們對他者眼光感到不安、更對自己如何看待自己感到惶恐,我們是我們所以為的那樣子嗎?我們有足夠的勇氣看穿自己企圖遮掩的一切嗎?所有肯定的回答直到盡頭依然堅不可催嗎?
電影就在維拉和母親坦白身分時突兀地結束,卻可以想見這個文森特原本就想逃離的家鄉,縱然有愛他的母親也無法使他獲得平靜,再沒有一處可以是文森特/維拉的避難所,每一次的看與被看都將是一道道牢固的枷鎖;阿莫多瓦的悲觀在於人們難以擺脫對他人眼光的渴望,卻又缺乏足夠犀利的自剖一刀刀剝開那賴以為生的膚淺,使得所有對外人展現的自我都充滿可疑的味道,世上不存在哪種樣式能使人看明白自己、足以穿戴還能感到自由。
文森特/維拉躲進瑜伽的心靈修煉裡、諾拉躲進衣櫃又躲進了死亡,他們的美麗就像褪不去的外衣,招惹過分沈重的目光,那些眼神裡流淌的只是慾望,沒有誰愛對了他們,而沒有了愛,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