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美的電影。開場那洗地倒影中的飛機就迷惑了我:鋪排菱形磁磚的長廊上,混著泡沫的拖把水沖刷出一格亮晃的窗,那裡有曬衣和塊狀天空,俯拾即視一種匍匐的遼闊。
未婚懷孕的女傭克萊奧一下子讓我想到《燃燒女子的畫像》裡的蘇菲。一個是海岸邊狂奔、煮藥懸樑以墮胎;一個被孩子父親以槍直指,而後產下死胎泣不成聲。最終她們各自成了一幅絕美的畫 ── 凝結於精密景致。然而心痛是不變的:她們到底何苦,總是獨自承受永恆的、攸關逝去的傷痛。「女人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克萊奧的女雇主某日帶著醉意歸來時說道。她駕駛丈夫的汽車擦撞一切,因他拋棄家庭與情婦私奔。她記得,在他離開前分明深吻過他的。而那句話的意思是:女人從來都是一個「人」,也從來都是「自己」,不是任何人。
認清這點,如果還有驕傲已是僥倖,許多人僅僅殘餘淒涼。我是多麼珍惜地看著那些女人:從小被指責吃胖的女孩、嘻笑上街的廚娘、陪孫子去戲院看電影的奶奶 ── 她帶急產的克萊奧去醫院,在櫃台前焦心報著病患資訊卻什麼也說不清楚的模樣。女主人索菲亞惶惶然支撐著丈夫逃走以後的家庭,瀕臨崩潰時,她會失控傷害孩子,因此更加咒恨自己。電話另一端,藏於畫外的女性友人傾聽著這個搖墜之屋所遭逢的磨難。而克萊奧呢?她誤以為某些片刻是愛情 ── 但她知道錯了的瞬間,卻是如此平靜。女人的命運也許是一輩子都在知錯,然而韌性正正存在於,她不懊悔。
克萊奧急產的過程,我的右眼養出了一顆極肥的淚珠。她的雙腿艱辛張開,宮縮劇痛持續,胎盤像內臟般扯下,她的眼裡卻只有那不再呼吸的小生命。「對不起,我們盡力了,你想抱抱她嗎?」她抱著女兒的樣子,就像相依為命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裡。她但願她們永不分離。
她們確實曾經短暫共生。出院以後,日子依舊,掙扎的感覺若隱若現。索菲亞換了輛新車,比較小,比較瘦,只能擺放挑揀過的、最珍惜的人與事物。她打算帶孩子們和克萊奧去海灘玩。她決心告訴他們爸爸不會回家了,隨即暢談未來的計畫:她的工作、他們的冒險與生活的無限可能。一個孩子哭了,於是大家安靜坐著,吃冰淇淋。遠處有一對新婚男女正在歡慶。隔日,在海邊,兩個小孩差點溺水,不會游泳的克萊奧穿過整片沙灘、直奔大浪(此刻我的心跳全然對應上她的),猶如顛簸在破敗的、汩汩流逝的羊水之間,冒死將他們救回岸邊 ── 生的境地。索菲亞從遠處跑來,眾人緊緊擁抱。
「我不想要她。」克萊奧濕淋淋的,哭著說。「我不想要把她帶到這世界。」我分辨不出,她是自責,或者無懼於坦承自己的真實心願。
可是你知道嗎克萊奧,現在抱著你的每個人,都好高興有你在。
我向來對母性的原欲感到困惑:生小孩比連續殺人驚悚,聽誰說她想要小孩我都後怕,甚至想好「一個流產者、一個待產者與一個處女閒聊生小孩的一萬個恐慌點」這種荒唐小說情節。但是,這部憂傷而溫潤的電影,卻讓我重新確認了某種無懈可擊的力量:我愛你,你是一個世界*。那力量是對於生命的直接好奇與主動去庇佑;而分娩,幾乎意味著無中生有、分神、全然一體的創造。那不僅是身體上的牽掛,更附著一份激烈注視。這份欲望是所有情感(其始末、機緣、互涉)的原型,以及抽象念想的觸發 ── 我們是否其來無自?是死是生究竟憑誰的意志?「誕生」是共振宇宙裡新一枚破殼,同時啟動著另一宇宙的旋轉:從今而後,命在旦夕,我們各自活出新的迷宮與脈。所以我愛你因為你是一個世界,也「因此」你是。
克萊奧的故事演繹了一場游離在活與死之間的試驗。除了流產和波濤裡滅頂,還有一刻。那天,她和男友在戲院後排接吻,她告訴他:「我想我懷孕了。」男孩一時瑟縮,唐突找了個藉口離開。「可是電影就快結束了。」她想挽留他,但沒有用。他消失了。燈亮以後,她隨眾人起身,卻不走開,直直瞪著可能是出入口的地方,等待時光如毀損的膠捲倒轉。
「就快結束了。」她知道自己說過。她曾經躺在陽台上,對家裡最小的孩子佩佩說:「我喜歡死掉的感覺。」此刻,她坐在台階面露迷茫,身旁賣魔術戲偶的小販對著戲偶假裝開槍:「砰,它死了。」
所以她還是很愛啊。很愛很愛啊。在腹中孩子迎向死亡以前,她還忍著悲涼,堅定守候著注定落空的期待:徜徉於一個她能夠愛的世界。
讀到一則
影評,作者引用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置身於某些事情面前,就像那個人過去面對這些事情一樣,再度感到痛苦,因為這時我們再也不是我們自己,而是那個人,那個人還愛著我們今天已經無所謂的一切。」下文,她寫道:一個人的時刻總會降臨。這又回到了索菲亞「永遠是一個人」的感悟 ── 一個人去切割時區;一個人沉浸於哀傷。生活裡總有那強烈的孤獨感避無可避,猶如森林大火中兀自歌唱的變裝者。空曠的處境卻也反過來催生了我們一切的欲求和戀慕,而能去感受時間、去為靈魂更衣......。終究,我們回頭凝視那些極致親密的片刻,然後想:所以我還是很愛,因為我呢,大概也是一個世界。
有一幕是,克萊奧為佩佩敲開一隻蛋。佩佩說:
「我夢見以前,我很老的時候,有你陪著我。你和現在長得不一樣,但那是你。」
「你是說你以後變成一個老人嗎?」
「不,是以前。我出生以前。」
後來我又看見飛機在幾何的白框裡飛過。我感覺一陣緩慢拖曳遠去的安慰,彷彿我深知那些留在地面的女人和孩子,必定是輕輕懷抱著什麼,背對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