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文片名到劇情,<瘋狂競賽片>都讓我們以為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隨著情節展開,它探問起「什麼是『電影』、為什麼『是』電影」,到了最後卻會發現編導要表達的或許居然無關電影。
的確,這部片95%的篇幅都在講述一部電影的籌備期,但那看起來微不足道的5%才是全片的重中之重,點出這場「瘋狂」的緣起,並為鬧劇做出了最終的評價:一開場,一位老富豪擔憂起後世將如何看待他,於是考慮蓋一座以他命名的橋或是拍一部電影!編導諷刺地並置這兩種選擇,不只呈現「窮的只剩下錢」的富人思維,也是一種電影工作者的自我嘲諷-拍一部電影的難度無庸置疑堪比搭建一座橋,然而前者從概念的誕生到作品的成形不僅無法按圖索驥,甚至對電影懷抱使命也不確保就能創作出一部能真正帶給人類深刻影響、遠大啟發的作品,更遑論在影史留名,對比一座橋樑紮紮實實能帶來的便利與連結,老富翁彷彿編導的化身,選擇追尋虛空的光影,既是劇中人的虛榮也是劇外人的痴傻。
隨著電影進入前製,所有夢幻真正進入現實,老富翁因為不懂電影而對它的走向、長成的樣子完全使不上力,這樣的安排縱然太過理想化─真實生活中出資的老闆才擁有最後拍板的實權,當金錢說話又有誰聽專業的主張?─卻使得這個角色成為一個頗值得同情的人;當「『窮』的只剩下錢」轉換了關鍵字,人生到頭來能怎樣被記得所感到的恐懼原來不分貧富貴賤,面對那樣的心理困境,富足帶來的反差也加重無力感,他只能花錢請最好的的導演、買最好的劇本、找最好的演員,一心期待有最好的成果。他在開鏡晚宴上感謝Penélope Cruz飾演的導演Lola將為大家拍出「最好的電影」,後者的真心話卻無心澆了冷水:
「最好的電影?那是什麼我也經常在想,是否有一種我們應該追尋的基準。我們可以討厭一部電影,也可以覺得它很好,但當我們認為一部電影是好的時候,就是真是如此嗎?我不知道,或許我只是想要重申一下,我的主觀意識及根深蒂固的品味,我們應該好好考慮我們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因為一個人只看見他看見的,如果他不明白,他就不會喜歡,但有許多重要的東西我們是不理解的。」
Lola對於「最好的」一詞的敏感,在於這個獨一無二的最高級詞彙實際上並沒有一個權威的判準,之於電影界中大大小小的獎項也沒有一個能承諾得起不朽的份量,就連對於電影究竟算不算是藝術都模糊其詞;而對從業人員來說,又是為了什麼嘔心瀝血?又或者得要怎樣的驕傲與榮耀才配得起自己這樣毫無保留?這兩者的對價關係顯然已經使包含觀眾在內的電影鏈喪失了突破價值觀的勇氣與追求,Lola對於產業的遊戲規則感到迷惘,從渴望成為「最好」、琢磨著什麼是「最好」,以至於不去成為定義什麼是「最好」的那群人,她領悟到的是所有形式的觀看必須對不理解的事物持續謙卑,而也是那樣瀕危的姿態才能體現一部作品真實的內涵。
Lola就像是由Antonio Banderas飾演的電影明星Félix與Oscar Martínez飾演的老戲骨Iván,兩者揉合出的自省。靠著自身魅力與直覺演出的Félix享受著鏡頭賦予的光環,Iván則是主張深度鑽研以對得起角色與觀眾的執拗學院派,有趣的是Félix和Iván都是把對表演的定義活成了自己為人處世的態度,當他們受邀演出一對相愛相殺的兄弟最後卻因為意外改編成一人分飾兩角,彷彿也說明著每個人與自己在這世間扮演的角色也正是種一體兩面,你我的人生就是場最極致的演出。
「一部電影要什麼時候結束?當完結的標誌出現嗎?當你在影院門口討論的時候嗎?第二天?一個月後?一年後?還是每當我們想到它的時候?有一些電影將隨著片尾字幕完結,但另外一些電影也許永遠不會結束。」片尾以Lola直面鏡頭的這段話作結,當觀眾不再成為一個被動的旁觀者、當電影能真實和觀眾產生連結,我們也將成為這部電影的一部分而持續上演。
人生若是最大型的演出,英文片名<Official Competition>點出我們又在與什麼競爭呢?老富翁最終還是建了一座以他命名的橋,爭的是在肉身消滅的未來,誰能以某種存在鞏固、比擬現世的存在,然而,沒有那樣財力的多數人,又該拿什麼標準來評價誰活過的一生才是最好的人生?又或者,我們真的需要那個標準、真的需要將人生當成一場瘋狂的競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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