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字涉及劇透及個人觀點。大約至第二小節為電影相關背景描述,再往下會涉及劇情細節可能影響觀賞感受。個人並不熟悉「鬼太郎」系列作品,但在欣賞這部動畫電影時,並沒有出現太多理解障礙。電影劇情流暢地一邊帶出人物故事、性格,連帶也讓觀眾理解其中的世界觀。十分推薦直接前往戲院觀賞。
不得不說,起初看到電影海報時真的是提不起觀影興趣。但最後卻被這部動畫電影大大驚艷。
若先不論劇情種種,光是片中的音效設計、川井憲次的配樂、聲優演出,還有分鏡與視覺氛圍都十分用心。光明與黑暗輪替的逢魔時分、抒情文戲、多場武戲打鬥、詭異又懸疑的家族村落謀殺死法⋯⋯如果是有在看日本動畫作品的人,應該會感到相當滿意。
除了優異的視聽效果以外,這部動畫電影觸動我的部分,還有日本歷史 / 社會發展背景跟奇幻故事交織出的人物塑造與省思空間。
文章目錄
因為地理、歷史還有文化種種因素影響下,可能不少人包括我對日本近代史多少會有印象。
像是從江戶幕府時期,乃至後來「大政奉還」後,進入明治、大正、昭和等年代。結束長年鎖國後、推行憲政體制等政經變動後,日本社會總體浮現了對新事物的追求。
翻閱日本小說家藤澤周平的作品,讀者可看到其擅長描繪江戶幕府下,藩地中階層分明的生活方式。一個人做什麼工作、領多少俸祿、行徑是否合宜等生活各層面都由上級決定。兩相對比,便可以感受到爾後之時代變動衝擊有多劇烈。
然而這種新舊交替的變化問題,並沒有因為一次的維新變法就畫下句點。
同樣是小說家作品,作家三島由紀夫在《肉體學校》(肉体の学校)當中,描繪的女主角淺野妙子,他擁有日本近代貴族「華族」的身份,卻也鄙視世襲華族的陳腐。他從事服裝設計、經營了一家成功的裁縫店。一邊跟貴族夫人們互動,一面暗暗認為自己中產階級的身份相對優越進步。而後遇見來自社會更底層階級的酒保千吉,彼此之間除了情愛糾纏,也夾雜了階級的對立問題。
日本某部分因歷經國際戰爭/競爭,在時代氛圍中渴望強盛、富足豐饒,但卻在大戰中挫敗。為了彌平那種屈辱感跟失敗,讓一整個時代的新舊衝突變得更加躁動且矛盾。
上述提及的三島由紀夫,他雖然在作品中可以精巧描繪出近代貴族對上中展階級,或是社會間不同階層的互動。但他自身卻懷抱著強烈的愛國主義,面對二戰中戰敗的日本感到憂心,希望能維護日本自身的榮光,最終在鼓吹政變失敗後自殺。
回到電影,當中一部分故事,改編自水木茂先生創作的系列漫畫——《鬼太郎》。而這也是紀念水木茂誕辰100週年的作品之一。除保留了部分鬼太郎的角色梗概,片中出現了一位名為「水木」的男性主角,並搭上鬼太郎的父親「咯咯郎/眼球老爹」,共同來呈現系列漫畫作品主角「鬼太郎」誕生前的故事。
在本次劇場版作品中,「水木」一角跟原先漫畫中提及的設定對比起來有很大的改動,團隊將水木茂先生部分的生命經歷融入其中。
出生於1922年的水木茂先生在青年時期曾受到徵招參與太平洋戰爭,並參與了慘烈的「玉碎」軍事行動。在長官指示下必須懷著為國家奉獻一切的精神,寧為玉碎、奔向敵方。最終,水木茂先生在戰爭中因傷失去了左臂。日後,他也曾創作名為《全員玉碎!》的漫畫作品,當中描繪了彼時倡導的極端愛國主義之荒謬。
電影中的「水木」在設定上,也是從南洋戰爭中回歸的存活者。故事時間為昭和31年(1956年),此刻的水木在血液銀行中工作。此時跟血液銀行運作緊密相關的「龍賀一族」的當家過世。懷有晉升野心的水木主動請求前往龍賀一族支配的哭倉村。希望能見證自己支持的遺產繼承候選人。同時鬼太郎之父(以下姑且先以咯咯郎稱呼),也為了尋找失蹤的妻子前來。
兩人眼見龍賀一族為了繼承時貞的遺產,開始展開醜陋鬥爭。隨後家庭成員陸續在村莊裡慘遭殺害,關於龍賀家族的秘密也緩緩浮現。
電影開頭「陌生人踏入封閉村莊 + 發生謀殺案 + 遺產爭奪」這是不算太特別的故事類型。然而,劇情走向配置頗為巧妙,雖然出現連環殺人事件,但卻沒讓敘事重心放在事件表層的探案解謎。而是中間先帶出身為「幽靈族」咯咯郎,還有其代表的另一個妖怪世界。
隨著咯咯郎的尋妻行動,水木也一同想探究龍賀製藥旗下「秘密藥物M」神秘成分源頭。劇情又開始往龍賀一族如何手握權與財的原因靠近。
單就情節走向也不難猜測——構成「秘密藥物M」的成份之一就是咯咯郎妻子的血液。
長年來,龍賀家族雇用了咒術師不斷獵捕幽靈族抽取血液,並囚禁底層的普通人。後在他們身上施打幽靈族之血,讓他們如同活屍生不如死,而後再從活屍上提取藥物所需成分。過程中,有許多村民也參與其中,整個哭倉村都被禁錮在共犯結構中。龍賀一族的核心成員則是不斷亂倫,生產自己血脈的後代 / 控制族人無法輕易脫離家族。至於入贅的外人、無用的子女始終只能在外圍。
不過,這部電影不只講述一個獵奇重口劇情。故事中的醜惡經由細膩的人物刻畫、細節安排表現,像深井或洋蔥,深入地底、層層推進,建構了可以不斷思考推敲的空間。
首先是兩位男主:
透過水木一角幾次回憶的穿插,他曾經以為受到徵招入伍可以保家衛國,但卻在前線中看到殘忍現實——低階士兵們宛如螻蟻,需要全面服從於長官的訓斥、凌虐。死亡才是光榮,存活是一種苟且之舉,然而當兩兵交戰時,長官卻以各種理由退到後方。
水木一度在衝向敵軍時,內心祈求對方的射擊將自己殺死,以求解脫。但他卻面對了更殘酷的結果。當他活著回鄉,不但家園面目全非,戰後的拮据生活更是苦不堪言。同時水木也眼見特權階級放肆地享受那些受管制積存的物資。這讓他懷抱著一顆憤恨的心,掙扎想登上社會階級中的高位。
他不但積極求表現,還身段柔軟,可以隨口說謊、對大人物低頭,或是對於龍賀家族的少女與小男孩表現出親切溫暖的模樣。
水木作為一個複雜的角色,他有著自私跟虛偽的一面。但他也在無意的言談中,流露出他兒時透過照顧他的長輩,認識了不少隱約出現在身旁的妖怪們。例如他知道一些妖怪的名稱、喝醉時用鬼火怪來點煙,電影有很多這樣的小細節鋪陳,讓水木很自然的融入妖怪存在的世界中。
另一方面,咯咯郎作為被人類不斷追殺而殘存的「幽靈族」。從小在山林中長大的他原本對人類非常厭惡。但他卻遇見了另一名僅存族人。對方不但生活在人群中,還非常熱愛眼前的人們、總是懷抱著慈善跟溫暖的心。在電影中,有一場水木與咯咯郎兩人月色下談心的戲份。咯咯郎提到兩人結為夫妻後,自己也在相處中慢慢體會了許多情感。因此他十分渴望找到失蹤的愛妻。
從咯咯郎願意先給予水木信任,起初還現身警告他前方有危險,並幾次拯救水木,他其實也沒有自已原先認定的那麼尖銳,反而有種隱隱透出的善良。
除了雙男主外,片中出現的角色都有許多層次,尤其是龍賀家族中渴求擺脫的兩名年輕孩子。
「龍賀沙代」有著少女青春天真的外表,然而他卻是已經看過地獄的人。
無論對是爺爺或舅舅(也許還有其他人)而言,沙代在這些家主眼中是可以用來生產的寵妾。也是母親「龍賀乙米」可以使用的奪權工具(當沙代原本應該繼位的舅舅死去,媽媽隨即安排他跟下任繼承的表弟「長田時彌」之間要生下後代)。
而原本跟男人逃家但又回歸家族的阿姨「龍賀丙江」,以一種自暴自棄的方式活著,且見不得他人有幸福的可能,以亂倫秘密威脅試圖找尋水木協助的沙代。另一位阿姨「長田庚子」是時彌的母親。在壓力中,他想從龍賀乙米手中拿回擁有時彌的權利,對沙代也是尖銳以對。入贅的爸爸「龍賀克典」,比起女兒處境,更在乎自己是否能得到龍賀家的掌控權。
沙代盼望水木是他的命定之人,可以拯救他脫離地獄。
但最開始的水木只是在利用沙代對自己的好感,並將此當成一般懷春少女的天真幻想。咯咯郎曾警告水木不可玩弄他人真心。
等到水木發現龍賀家的陰暗,驚覺沙代願望之沈重,卻也錯失建立真誠信任的時機。沙代難以承受秘密被攤開,在悲傷絕望中召喚操控狂骨妖怪想將一切摧毀,最終在咒術師臨死前的反擊中消亡。雖然那段轉折好像有點快速,但水木方才意識到嚴重性不久,卻連懊悔時間都沒有。也有另一種真實感。
而另一位小男孩長田時彌,戲份雖然不多卻也讓人感傷。保有純真視野的他,一直想去東京看看更大的世界。但在單純的同時,也可以看到他流露早熟、懂得觀察大人氛圍的一面。或許他可能隱隱感受到家族的窒息感,但他在病痛時卻也囈語著希望爺爺可以幫助他。
但他沒想到,原本應該是親切爺爺的「龍賀時貞」,最後奪走了他的身軀。還將他靈魂送去煉獄受苦。龍賀時貞宛如電影《花月殺手》中的哈爾,有種世俗的貪婪,卻用最神聖的大義言詞來包裝——我做這些都是為了這個偉大的家族。我們肩負著復興戰後日本的使命,透過藥物M帶來繁榮的日本。年輕人太過軟弱,需要前輩的指導,這一切都是為了後代光明的未來⋯⋯
這段在電影中的表現,以一種彷彿笑鬧喜劇般的語氣陳述,而眼前的咯咯郎正在面對巨大的內心悲痛——深深的地井中,豎立著一棵高大的血櫻樹。樹根當中糾纏著無數宛如半死屍狀態的幽靈族們,其中仍然一直被吸取血液的還有咯咯郎深愛的妻子。以及長年來,妻子為了保護肚中的孩子如何努力撐持。但龍賀時貞卻彷彿在談論財產似的描述他要如何囚禁咯咯郎一家三口。
這段後來回想真的會讓我連結到很多《花月殺手》當中感受到的深層之惡。例如,從前面很多片段都可以看到,幽靈族比起人類身體強健優異的多,但眾多幽靈族如今也成為半活屍,那過程會是怎樣的痛苦?但龍賀時貞卻反過來用這些幽靈族的怨念,以咒術將他們變成自己能操縱的狂骨妖怪,抵禦咯咯郎的攻擊。
此時的水木在一層層的真相衝擊後,面對龍賀時貞提出名利的誘惑還有復興日本社會的願景,以行動做出選擇、摧毀了禁錮幽靈族怨念的咒具。
曾經的水木跟龍賀家的一些人有點相似——對於成功或曾經榮光有所執著。原本那份在明治、大正時代裡求新、探索的氛圍,也許可稱之為一種「進步」(中間可能有各種好壞參半的影響)。而後得到魔戒後的人卻想鞏固所得,反而成為新的枷鎖,禁錮了未來的可能性。要怎麼面對心魔做出選擇,讓劇中很多角色很有看點。
水木迷惘過、也在沙代之事上犯錯,但他此時卻為了他者真心付出。他冒著危險去摧毀咒具,帶著咯咯郎妻子逃離村落時,將可以守護的靈衣給對方穿。另一方面,原本只想找回愛妻的咯咯郎,為了將來出生孩子所處之未來,願意犧牲自己去承受怨靈的恨。
在守舊與求新的拉扯間,看似不切實際且被輕視的情感連結、關愛之情提供了溫暖的回應。那可以是奧塞奇如今族人共舞的圓圈,也可以是靈魂輕盈地飛翔,帶著看到轉變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