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hew的新髮型讓梁錦緋很不能專心。
明明大冬天的,他卻似嫌礙事般,把兩側的頭髮剔到僅餘灰灰的髮根,中間的髮流則維持原先的長度,朝後梳理整齊。時下的確有諸多男性剪成類似的髮型,清爽又不顯呆板。
好像神豬……念及此,梁錦緋又瞟了數眼。
Matthew卻會錯她的意,伸臂一攬,吹拂她的耳鬢:「想做?」
因為頭髮變短,清楚可見往日藏在髮下、上尖下圓的耳朵,梁錦緋撇臉憋笑。意識到對方在取笑他,Matthew抬手捋了下頂毛,「有那麼好笑嗎?」
喝了口熱茶,梁錦緋止住笑意:「這相貌很好記。」情報販和徵信社、私家偵探這類職業相同,外貌太過惹人注目容易敗露,甚會引來殺機。
「戴帽子就好啦!」Matthew不怎麼擔心:「做這行的時常接觸三教九流,留這種頭較好和人拉近距離。」言談間,雙眼不由自主地下瞄。
「你在看哪裡?」梁錦緋注意到眼神是掃向她的嘴唇。
最近這一兩個月做愛,Matthew常常親向她的下頷、人中甚至是唇角,偏頭避開後,他便抱得更緊,胯下的進出也更粗野。
Matthew上移眼珠,現出一貫的痞笑:「很少看你素顏露面,覺得稀奇嘛!」
「素顏?」梁錦緋語透鄙視:「這叫裸妝,要遮暇、保濕、刷珠光、上眼影,色調要柔和又不能缺乏層次,整張臉才會清新透亮。」整句話他僅聽懂「妝」一字,「可是你沒塗口紅啊!」
梁錦緋強忍翻白眼的衝動:「不是大紅色才叫口紅,我塗的是淺絳色……嗯?」話未完,Matthew驀地湊近,近到能見他眼中的倒影。
「喔……真的有塗欸。」掃視更為明晰,卻又沒有適才那種侵略性,而是多了股認真好奇,以及……一種說不明白的情感。
此處是一家名為「山神洞」的山產店,店內的桌子有圓有方,他們挑了張最裡邊的方桌,同坐一側,裝作熱戀中的情侶,暗自觀察進出的人潮。
Matthew在外側,他的靠近將女伴限縮在自身與牆壁間,梁錦緋正想推開人,男音又道:「小魚游進洞了。」
小魚名叫雅嘎農。
上回在書店,電台主持人陸昴中採訪阿露卜時,雅嘎農亦在現場,他是阿露卜的大兒子、金奕璋的舅舅,也是「粹」那次行動真正的目標。周暮梓、李運喆扮成書店客人,相繼與雅嘎農攀談,假意詢問阿露卜的來歷,實則以一只新T-slice的虛擬運算機,由王冰穎遠端操控,駭入他的T-slice,偷偷安裝追蹤竊聽程式。
深知現身必惹來對方關注,為避免伎倆被識破,讓駭客遠離書店、採取雙裝置入侵、特意不挑阿露卜下手、裝了兩個程式等等多重保險下,終讓「粹」獲悉敵人動靜。
雅嘎農是這間山產店的老闆,他今日外是蛇紋針織毛衣,內是白襯衫,臉上還掛著一副金邊大眼鏡,有別於太悟人普遍給人粗獷、豪邁的作風,雅嘎農像個書呆子。
服務生忙著端盤子上菜,僅和老闆相互頷首致意後,雅嘎農走上廚房頂頭的小閣樓,那裡只放一張圓桌,是給店主獨自飲食或招待貴客用的。
五分鐘後,又一人進店直朝閣樓,是陸昴中。梁錦緋與Matthew表面上吃著火鍋,實為凝神偷聽。
「你聽說了嗎?」陸昴中上樓當言:「峰派連續三天沒堵山路,遊客又能登頂去看蘇神樹。」
「啊,我媽有跟我說。」雅嘎農的語調不冷不熱。
「欸,你外甥不是派人賣給他們一批步槍嗎?」左近並無外人,陸昴中仍壓低嗓門,卻逃不過後門程式的捕捉:「峰派該拿到槍了,怎麼反而龜起來?」
雅嘎農說:「我媽還在觀望……或許峰派另有盤算,畢竟才多了十六把步槍,不好好安排布防,只是讓特勤隊多繳幾支槍。」
「哎,我上上個月認識一位理財專家叫老龐,只要付他一些手續費,幫你賺錢外,還把錢洗得乾乾淨淨,據說好多議員都是他的常客,我用奎鐸貨幣賺來的錢,他也幫我處理得妥妥當當!」陸昴中說:「你是不有在玩古董嗎?請他弄一弄,以後你老媽送政黨錢,就叫他們去你的店裡賣幾把獵刀或玻璃杯。」
「呃……我要問問看我媽的意見……」雅嘎農的遲疑讓同桌人很受不了:「你是五十歲還十歲?再這樣下去,我看董事長寧願把公司傳給金奕璋,也不會傳給三句不離媽媽的寶寶!」
雅嘎農不滿:「這本來就要慎重一點嘛,不然到時被檢調抓包,我媽……我是說大家都會遭殃。」
「要不這樣吧。」陸昴中道:「明天我們去亞岐見老龐,就喝茶聊個天,不會連這也要經過媽媽同意吧?」「不用!」雅嘎農說。
隨後他們點的菜陸續上桌,話題亦轉往別事。
Matthew和梁錦緋便不再逗留,結帳離去,迅速驅車前往亞岐,訂了一間單房公寓,進房後兩人一個坐在書桌前,一個佔著客廳的沙發與茶几,完全專注於展至最大的T-slice,幾無開口,僅用文字筆談,等回過神來,已是半夜兩點。
梁錦緋伸個懶腰,朝書桌那邊的Matthew喊說:「我走囉!」
「喔好……那麼晚了!」Matthew問:「你怎麼回去?」梁錦緋應說:「搭計程車囉!」來的時候是開Matthew的車,房間也是他訂的。
「這裡可不是饒湖竹壽,等車子來天都亮了。」Matthew道:「要不要在這邊睡一晚?」他講的是事實,梁錦緋卻顯猶豫,她許久沒和異性同床共枕,縱然面前的男子是這數月以來唯一的性伴侶,卻從未一同過夜。
「不習慣跟人睡?」Matthew說:「我叫房務再送一條被子來,看你要睡床還睡沙發。」
梁錦緋考慮片刻,終道:「好吧。」
他的微笑疲憊卻又帶點……雀躍?昏沉的大腦無法辨別,只想趕快洗澡休息。
洗完澡一出淋浴間,梁錦緋便瞧收納櫃上的浴袍多了一項物品──女性免洗內褲,有兩包,一包M號一包L號,皆沒拆封。
她拿起兩包免洗內褲,走到浴室門口朗問:「這是給我的?」
正在整理行李的Matthew回頭瞄了眼,答:「對啊,我忘了帶內褲,剛才去超商買免洗的,想說你也會要,我兩種size都買,該有你能穿的。」
這是另類的性暗示嗎?梁錦緋頗覺奇怪,不過仍得說:「我月經來了,不能做愛。」
Matthew咧嘴噗哧:「就算你沒來月經,現在做愛,我們只能比誰先睡著。」然後他打了個大哈欠:「你快點,我也要洗。」
於是梁錦緋穿上浴袍內褲,踱到化妝台前吹頭髮,Matthew則步入浴室。
吹乾濕髮後,眼覷廚房旁邊的餐桌放著飼養箱,遂上前察看,裡頭趴著一隻和她手掌差不多大的毛蜘蛛,八隻腳全黑,頭胸是紅棕,腹部則是兩色相間,彷若老虎的斑紋。
「牠是老虎尾,原產地在蓋恰洲。」洗漱完畢的Matthew看人彎在飼養箱前,饒有興致,就走近問道:「要摸摸看嗎?」
梁錦緋回問:「牠有毒嗎?」「蜘蛛都有毒,老虎尾的毒性沒有很強……除非你對牠的毒過敏。」Matthew再道:「這隻我養了一個禮拜,牠膽子蠻大的,不太會躲人,不過有時會踢毛……你可以戴手套。」
戴上厚厚的塑膠手套,並套上大件的燈芯絨夾克,遮住上身裸露的肌膚,而後梁錦緋在飼主的指示下,慢慢將蜘蛛趕到手掌,捧出透明的箱子。
說是摸,其實就是依循蜘蛛前進的方向,兩掌交替為其鋪路,明亮的人眼透著新奇,不時湊向蜘蛛,與黑黑圓圓小小的複眼對視,絲毫不畏懼這個被影視渲染成一咬就死人,可怕又怪異的節肢動物。
「很可愛對吧?」身後的Matthew右頰貼著她的左顱。梁錦緋回道:「牠不動時跟玩具一樣……你出門都帶著牠?」
「沒有啦,這隻是我在道東的寵物店看到的,剛巧前陣子養了十三年的老虎尾死掉了,我就再買一隻新的。」話間,左臂環上冬衣裹住的細腰,右手挽起散發濃香的髮瀑,陶醉般地深吸一口……
「蜘蛛你也行?」察覺臀後頂著硬物,梁錦緋斜睨。
Matthew的鼻子埋進墨浪般的捲髮,「我很少遇到同好以外的人敢碰蜘蛛,有也不會只穿我的夾克,裡面還甚麼都沒穿……」右掌情不自禁地撩起浴袍,撫摸滑膩的臀腿。
「哪有沒穿,我有穿浴袍。」正欲前移掙開輕薄,梁錦緋忽噫:「牠在幹嘛?」
掌上的蜘蛛用後腿快搓屁股,將黑紅的毛根搓上天,飄得到處都是,Matthew連忙掩住她的口鼻,「拿遠點,憋住氣。牠在踢毛,碰到螫毛會很癢。」
由於二人貼得很近,後臀碰觸到的生理反應更明顯,使得梁錦緋擰眉質疑:「你不會是在唬爛吧?」「我是說真的!」Matthew大為冤枉:「把牠放回箱子,輕輕放,不要摔到牠。」
毛毛腿一觸到培養土,即飛快跑回半埋泥土、形如洞穴的陶罐中。
梁錦緋褪下手套外衣時,Matthew忽問:「能不能請你和我的蜘蛛合照。」
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不能。」「啊?」Matthew試圖說服:「不會拍到臉,我只拍手部。」
「不要。」梁錦緋猶是不肯,並言:「你會拿去打手槍。」「我……我才不會幹那麼變態的事!」Matthew高呼:「剛剛是……是情況特殊!」這個辯解有點無力。
梁錦緋全然不信,並將手中的東西交還物主,「晚安。」然後逕自走向臥室,上床睡覺。
Matthew遺憾吁氣,但旋又舒展眉頭,往箱內噴了點水、蓋好飼養箱、收好衣物,過程中嘴角保持上揚,若有似無地哼著歌,最末熄燈就寢。
隔天一整天,Matthew和梁錦緋均在屋子裡,不過改為對坐餐桌,接續昨天的工作:探聽、聯絡、交涉,利用廣大的人脈及資訊蒐羅而來的情報量,猶若地棲捕鳥蛛織成的絲網,一有獵物踏入其網,便毫不留情、迅如猛虎地撲上狠咬。
下午四點多時,男的忽問:「Scarlett,你有問你們的駭客,夢莉的ID碼是怎麼回事嗎?」
「有啊。」梁錦緋稍現苦惱:「就現實來講,一有腦機訊號登入蜃景,便會產生並綁定一組ID碼,為了防止犯罪,ID碼的足跡會使用區塊鏈技術永久保存於網路中,再厲害的駭客都無法竄改或抹除。」她進而解釋:「腦機訊號是藉生機晶片,將生物訊號轉譯成機用的電子訊號,再連通至T-slice,結合蜃器後產生的混和波段。如果那串ID碼找不到源頭,代表登入者沒用T-slice和生機晶片,便可登進蜃景。」
Matthew納罕:「甚麼意思?登入者用的是虛擬機?」「當前的科技做不出虛擬生機晶片,那只剩一個可能,或者說理論……」她接下來的話更令人震驚:「那個人無須透過生機晶片,光憑本身的腦識,就能進入運算機建構的模擬實境和網路。」
「這……這是通靈嗎?」Matthew聽了只覺匪夷所思。
梁錦緋聳聳肩,後問:「唇語專家有解讀出張文炳說的話嗎?」
「專家說他根本沒在講話,只用舌頭喉嚨發出一連串的咯咯噠噠。」他搔了搔頂上的毛髮,吁出長氣:「他該不會有精神病吧?」
「撒素蕩的前頭目博煬也遇過夢莉,還建議他儘早放棄太悟文化,投入更……『先進』、『發達』的社會。」聞得此言,Matthew即道:「夢莉是畝派的?」細思後又覺不對:「不,畝派是要扶持阿露卜取代蘇涼克,沒有要放棄太悟文化。」
「目前尚不能判斷夢莉屬於哪一方的勢力,只好繼續努力囉。」接著梁錦緋看看T-slice,道:「雅嘎農他們到了。」
亞岐部位於島嶼北部的吉達台地,是蟾島最北端,除種植大量的人工林外,最有名的特產便是吉達茶,茶樹種在與太悟部接壤的丘陵地,採摘後運至山下的平地加工製成茶葉,綠茶、青茶、紅茶、花茶皆有,境內三步一茶坊,五步一茶廠,吹來的風都飄著淡淡的茶香。
「吉達」是太悟語中的鏡子,以此命名的湖泊亦澄澈閃亮,光可鑑人。陸昴中將雅嘎農帶至湖畔的某座茶廠,紅磚頭、黑木板、山形屋頂與成排格窗,透窗灑入的暮光與茶葉揉合出帶有古意的金色,暈染茶廠。
室內的萎凋區裡,數十層架擺著一盤盤竹網,其上鋪滿水分緩慢蒸發的茶葉,該區至底有一桌兩椅,桌上有一壺二杯。
陸昴中熟門熟路地領人就座,並自行執起保溫壺斟茶,兩杯茶倒完,隔壁的辦公室恰好行出一個人,一個下肢癱坐智慧輪椅,上肢由機械手臂代勞,額環腦機帽,藉此操控整台機器,約莫四十來歲的女人。
「哎呦老龐,你皮膚變好咧,容光煥發!」相較於陸昴中熱情地打招呼,雅嘎農先是愣了愣,才道:「龐小姐你好,我是雅嘎農,主要在經營『盛海璃』古董行。」
「多曬點太陽後,不只皮膚,我的體重也增加了。」老龐的嗓聲亦是電子音,聽不出情緒,她看向生客:「你好,叫我老龐就行,我一直有在關注雅嘎農先生,本想過段時間再登門拜訪,沒想到陸老闆先替我引薦。」
「我也沒想到,老龐不僅是個女的,還是……殘疾人士。」雅嘎農毫不掩飾輕蔑,身旁的陸昴中當即頂他一肘,隨後歉然:「老龐,你別介意,我跟他談兩句,稍等。」接著就將同行者扯離座位,拽到一旁。
「你搞甚麼啊……」陸昴中語未畢,雅嘎農擺臂一甩,道:「我不是做慈善事業,沒空跟殘廢打交道。」陸昴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人家是靠腦袋做事的好嗎,難道對方是一個肌肉男你就立刻答應嗎?你在選生意夥伴還選男寵啊?」
被譏諷的人正要回嘴,就聽老龐啟聲:「不如讓我展現一下能力吧。」智慧輪椅緩緩駛來,她續:「既然你是買賣古董的,那就先在這裡挑一個古董買下,我再轉賣出去。」她的T-slice跳出一方畫面,顯示著一家設計商品購物網站,設計師、工藝師、藝術家可在該網站販賣自創自製的配件飾品、衫褲鞋襪、文具書籍、居家用品……也有兜售個人收集的古物老件,雖不是價值連城,有趣的小玩意兒卻不少,雅嘎農偶爾也會逛逛。
雅嘎農垂眸稍思,信手揀了一枚封蠟章,印章上刻著中後段虯結一團,前段挺起的翹鼻蝮,兩粒蛇眼是泛著金屬灰的尖晶石,底部的章面則用血玉髓,這是空白章,買來後可再請人雕刻想要的章面樣式。根據商品簡介,此物距今三百六十多年前,其時在托瑞斯家族治下的柯里達人,勢力範圍僅達大蒲、波牛及福落三處,陸上與太悟人交換山產物資,海上和商賈流通白銀貨品,各種書信來回頻繁,常需滴蠟蓋章,封緘信件。
這枚封蠟章原屬於某位喜愛太悟文化的商人,流傳至今,標價一百沐幣。
「一小時後會有另外一位收藏家,以千倍以上的價格,買走你的封蠟章。」電子女聲起伏生硬,卻是語出驚人,令雅嘎農一怔,旋又咧笑:「我只信實際的數字。」
「雅嘎農先生可以先隨意參觀,等候好消息。」老龐亦不多費唇舌,中樞神經的指令直傳智慧輪椅,載人而遠。
五十三分鐘後,雅嘎農與陸昴中恰在茶室品茗,那壺茶猶未飲完,但聞輪子轆轆,「雅嘎農先生,這是儲金卡,裡面有二十五萬沐幣,麻煩請確認。」
「二十五萬?」雅嘎農不敢置信地接過卡片,T-slice一刷,即瞧2和5後面接著四個0,「這不會是假的吧?」
「你可以拿去銀行驗證。這次就當我送的見面禮,不收你佣金。」老龐說:「假若雅嘎農先生想把這筆錢存入戶頭,又不想被稅務局或警備隊盯上,歡迎再來找我。」
「喝個茶就賺進二十五萬!」陸昴中大是興奮:「老龐,之前就覺你是天才,今天你又令我大開眼界,小小的老印章居然能賣出這麼高的價錢,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老龐輕描淡寫:「剛好有認識的人對封蠟章非常著迷……配合一點談話技巧,二十五萬不算甚麼,可惜只有一個小時,不然再多加把勁,有望以三十萬成交。」
陸昴中反手敲敲友人的胸膛,「你少賺五萬。」
忽然多了二十五萬的男子雙目閃爍,後僅收卡入袋,「等我確定儲金卡是真是假再說。」隨後轉身欲離。
「陸老闆慢走,雅嘎農先生慢走。」老龐跟隨其後送客。
本已背過身雅嘎農忽又回首:「我開了很多店,你該稱呼我為老闆。」陸昴中皺眉好笑:「計較這做甚麼……」
「稱呼顯現一個人的社經地位,自然不能隨便亂叫,只不過……」輪椅行至雅嘎農跟前,老龐稍稍抬眼:「老闆要能獨立決策,雅嘎農先生還差了點,希望今夜過後,你能夠變成真正作主的人。」
陸昴中尷尬地搔搔臉,卻沒替他反駁,雅嘎農則握緊拳頭,鼻息重噴,大步邁遠。
五公里之外的單房公寓中,梁錦緋托腮鄙夷:「雅嘎農這個老媽寶真沒禮貌,『盛海璃』幾乎是他老婆在打理,還敢瞧不起女人。」
「他身上的衣褲都是他媽或他老婆買的。」Matthew兩臂往後擱上椅背,伸展僵硬的筋骨,「佢該唔會連衫都係女人幫佢着嘅?」
「無女人幫襯,佢麼个都毋係。」耳聆博山語,梁錦緋不禁以四安語回應。
「叮咚──」門鈴乍響,梁錦緋的心一緊,深怕是遭人發現這處臨時據點,Matthew倒是神色自若:「喔,這麼快就來啦。」隨即直身步向玄關。
門外站的竟是馮瑰逸。
她提著兩只帆布袋,「還順利嗎?」「嗯……大約九成把握。」右耳的紅腹蜘蛛隨著Matthew的神情一亮:「貴組織當真人才濟濟,馮小姐更是人中龍鳳,有空我們該……」「沒空!」廖穆斌霍地從旁現身,左臂撐著門,橫亙兩人之間,朝內探頭:「小緋呢?」
「你們怎麼會過來?」聽得熟悉的嗓音,梁錦緋走來便見隊友。
「拿換洗衣物給你呀。」馮瑰逸遞給她其中一袋,令大眼眨了眨:「換洗衣物?」
「是我請他們幫忙送的,順便拿點吃的來。」Matthew側身邀人入內,「假如今晚又要加班,你總不能老穿髒衣服吧?」後瞧馮瑰逸取出一盒包裝,放至廚房的流理台,使他定睛瞠目:「那是……鮭魚卵!」
「這個直接配白飯就能吃了。」她一一拎出袋中的食材,「肋眼牛排和蒜片煎至五分熟,再搭松露醬,生菜撕一撕後加干貝、小番茄和藍莓,淋橄欖油、撒檸檬椒鹽,然後配薰達的比度雷紅酒……」
梁錦緋揚手揮向旁人的腰際,細聲嗔怪:「你跟瑰逸說了甚麼?」「我只說要快速好弄的食物,比如泡麵或微波料理之類的。」Matthew亦是傻眼,這些確實符合要求,但未免太豪華了。
廖穆斌道:「弄這些很快的,瑰逸都會了,何況你們有兩個人,半小時之內搞定。」然後斜視略高於他的男子:「會不會煎牛排啊,不會就讓小緋煎,免得暴殄天物。」
Matthew深呼長吐一回:「我可以弄白飯和沙拉。」「嗤!」廖穆斌毫不客氣地恥笑。
「謝啦!」梁錦緋近至女隊友身側,「雅嘎農一出事,阿露卜基本上就玩完了,金奕璋肯定會對我們動手,屋子要再檢查一遍,鞏固防禦。」馮瑰逸頷首:「你和Matthew也多加小心。」
馮廖二人走後,他們果真只花二十多分鐘就做好晚飯。
凸起的喉頭流逸低哼淺唱,這一整日他的心情異常地好。梁錦緋呷了口鮭魚卵白飯,不由得問:「甚麼事這麼開心?」
「……吃到好吃的食物,當然開心啊!」敏銳如她,自知這不是Matthew的實話,但出於某種講不清的理由,梁錦緋沒有細問,後將目光轉向牛排,方瞧盤中的牛肉已切成一塊塊,每塊均為恰好的大小,筷子夾起即可入口。
「趁熱吃呀,牛排冷了就不好吃欸。」Matthew順手夾了一小塊牛排到她的碗裡。
梁錦緋的兩眸閃了閃,吃飯吃肉,舉杯飲盡紅酒。高腳杯甫回木桌,對面人即握著酒瓶將空杯斟至半滿,引得她睫毛輕顫:「謝謝。」Matthew僅是彎眉揚唇,手腕巧妙上轉,不讓酒液亂滴亂流。
這頓飯梁錦緋吃得很不自在,總覺心臟不在原來的位置,卻又不反感。
晚餐過後,酒精加上經期來潮,使人昏昏欲睡,洗了澡仍趕不走睡意,越野機車競速遊戲玩到一半,便側臥客廳沙發,酣然而眠。
隔日梁錦緋是在床上醒來的。
她摀著半張臉,心神比昨夜更為紊亂,而後腳一沾地,餐桌那裡的Matthew就朗:「來吃早餐啊!」
先起床的室友外出買了早點和水果,現已吃完早點,正從電鍋中另端出一份放上桌,是鹹水粄和熱豆漿。
梁錦緋奇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有心就知道啦!」Matthew緩步行近,彎腰平視相差近二十公分的容顏,素來大膽的眼眸卻偏移迴避,落座動筷。
桌邊人笑意更甚,後進浴廁刷牙洗臉。
現不適合四處亂跑,雖然在公寓裡抬頭不見低頭見,梁錦緋仍儘量離人離得遠些,Matthew亦無刻意接近,二人各做各事,卻在一次意外的肢體相觸時,徹底脫離她的掌控。
起因是Matthew在剝橘子,然後遞了一瓣給室友,卻交接不穩,橘瓣自指間的空隙掉落,梁錦緋快手下移擭住,只不過捉到的是另一隻溫熱的指掌,兩道視線一瞬交會,再難分開。
那瓣橘子依然掉地,男身亦俯至女子上方,她不由自主躺倒沙發,任人用指背摩娑頤頰,接著陰影擴大臨面,薄唇落至前額、左眼、右頰、鼻尖、頜處,他的吻淺而暖,不帶情色意味,然而微濕的喘息漸漸升溫周遭的空氣,下位者終於忍不住,揉弄釘著紅腹蜘蛛的耳垂,伸舌舔了下喉結,把氣氛挑得火熱。
梁錦緋旋即身一輕,被人抱坐在懷,這下輪到她俯視對方,Matthew默然仰面,其眸色滿是情慾,卻停下動作,顯然在等待甚麼。
意會到他的心思,梁錦緋的呼吸快了,心跳也亂了,右手五指撫過男人的雙唇,踟躕不決。
Matthew很有耐心,靜靜等著明媚的眼光愈發迷離,低下而近……
「嗶嗶、嗶嗶、嗶嗶……」緊急鈴聲同時振著兩只T-slice,曖昧的氣氛登時煙消雲散。
分別查看裝置後,男聲先朗:「雅嘎農明晚六點要去茶廠。」女音沉吟:「六點……應該還來得及。」事不宜遲,他們旋又投入正事。
梁錦緋亦恍然醒悟一事,暗暗作下決定。
一天後,雅嘎農再度拜訪吉達湖畔那座茶廠。
他在萎凋區靜候主人,本想滑個T-slice,這處的信號卻出奇地差,只得乾坐在那,頗感無聊地倒茶飲茶。
十分鐘後,老龐同是坐著輪椅而來,「久等了,我果然沒看走眼,雅嘎農老闆是幹大事的人。」
「你還真挑啊,我問了幾個朋友,他們都說你做事很謹慎,只跟看得上的人來往。」雅嘎農略顯得意,然後掏出那張二十五萬的儲金卡,「你要怎麼把這些錢存進銀行?」
老龐道:「陸老闆和你交情這麼好,可借用他專門行騙的奎鐸錢包購買貨幣,再換成其它的加密貨幣,轉存到外國的人頭帳戶,再藉由古董買賣分批匯入你的戶頭,包準沒人能找你的碴。」
雅嘎農攤攤兩掌,「這我也想得到,能來點新花樣嗎?」
「令堂前些年不是創立七九營造嗎?」她不慌不忙,又再獻策:「營造業和礦業很像,得疏通許多政治人物和公家機關,這兩者最大的特點在於帳戶的收支被盯得很緊,一有不明款項流動便會讓人起疑,所以得降低金錢進出的次數。」
機器手臂端起茶杯,送至椅上人的嘴前,讓她小口啜飲,「若以借貸名義給予收錢者票據,等收受方退下具利益相關的職位,再請第三人持票據兌現,並以多種手法洗進戶頭。縱使期間被查到票據,亦可聲稱雙方是債主和債務人,只要沒兌現,便不算有金錢往來。」
聽罷,雅嘎農面露沉思,對邊人打鐵趁熱:「阿露卜董事長行事果敢、聰明又極富遠見,這陣子更直言想成為新世代的共主,聲勢前所未有地高,倘若如願以償,為避免輿論,名下的企業勢必得交由他人打理。比起親人,董事長更信任才幹,尤其是平時韜光養晦、靜如處子,必要時才大展鋒芒,動如脫兔的能者。」
雅嘎農舔了舔唇,心頭越發熾熱,深感自己的時代即將來臨,然後遞去虛擬便條,「先把這二十五萬匯進我的帳戶……你佣金抽幾成?」
老龐說:「一般是百分之十,不過我很欣賞雅嘎農老闆,打算長期協助您的業務,這二十五萬,我免費幫您存入銀行。」「太優惠了吧!」雅嘎農喜色難掩:「我先走啦,等我和我媽說好,再來找你。」話畢,他步出茶廠,開車遠去。
這三天來,他始終沒發覺有輛黑車跟在後頭。
返至道東的住家後,雅嘎農開門即見客廳的妻子面色凝重,母親阿露卜周身瀰漫一股低氣壓,喝問:「你跑去哪裡?為甚麼音訊視訊都不接?」
「收訊不良嘛!」雅嘎農邊說邊展開T-slice,才知有破百訊息未接未讀,「出了甚麼事?」
妻子打開壁掛式螢幕,螢幕上的新聞台正插播一則重磅消息,主角赫然是雅嘎農!
稍早於茶廠商量如何洗錢賄賂的面談,以老龐的第一視角全程記錄,一字不漏地公開示眾。
「這段影片在超過十個影音平台上直播,全北島、全沐隆都看見你在談論怎麼洗錢、七九營造怎麼行賄官員!」七十多歲的老人氣到渾身發抖,「你到底在跟誰說話?被錄影都不曉得!」
「那個……那個人叫老龐……還坐輪椅,我、我聽人說她……她只找厲害的大客戶……是是阿……阿中介紹的!」雅嘎農語無倫次:「我我……我原本是請她想個好辦法,方便……方便你送錢給政客……」
「好辦法?你以為這些年我是怎麼打通各方關係的?她講的那些我用得比她還熟練!」阿露卜怒極反笑:「影片傳開後,雨盛科技立即宣布終止合約,不跟我們買鈊礦了,檢警也向法院聲請搜索票,半小時後就會硬闖公司!」
「啊、啊我……」雅嘎農面朝妻子,卻看人雙手掩面,不願搭理丈夫,他遂又道:「我……我打給阿中!」
彼端甫接通,便聞陸昴中低吼:「你搞屁啊?為甚麼要提我在玩奎鐸幣?我的事全爆阬啦!」「我才問你搞屁!那個老龐挖洞陷害我!」雅嘎農同樣放聲指責,後言:「別說那麼多廢話了,到茶廠碰面!」旋即奔出家門,匆匆上車。
「呵呵呵……去了又能幹甚麼?」阿露卜的笑聲充滿絕望:「我這一生的心血全被你毀了……」
雅嘎農的車一走,不遠處租來的黑色轎車上,正駕的李運喆立時傳聲:「阿斌,雅嘎農又出來囉,大概是去茶廠,那邊清好了嗎?」「好了,你們撤吧。」首領回覆。
副駕的王冰穎收起T-slice,不再監控雅嘎農的隨身裝置,「呼,完美收工。」
茶廠內,仿冒的機器用具、桌椅、茶葉全數被清走,達達克和開清潔公司的朋友把臂道別,目送清潔車隊駛遠。
「兩個月花了一百萬,創了三百多個假帳號,租廠房顧了十個臨時演員當員工,總算釣到陸昴中背後的雅嘎農。」達達克爬上駕駛座,發動皮卡。
後座的周暮梓說:「好在有成功拿回錢,否則我們六個簽賣身契,都不夠賠瑰逸的一百萬。」
「我也長見識了。」右方的馮瑰逸道:「一旦掌握個性上的弱點,簡單的布局就可輕易引人上鉤。」
「陸昴中見到奎鐸錢包一夜歸零,可別去跳樓。」前座的廖穆斌笑說:「想把別人當肥羊宰,殊不知由始至終,他就是那頭待宰的羔羊。」
橘黃皮卡駛出空無一物的廠房,絕塵而去。
公寓內,眼瞧任務圓滿達成,Matthew吹了個帶有轉音的口哨:「哪天走投無路時,我可以改行去當詐騙集團。」
他與梁錦緋,方為「老龐」真實的發言人。
而後Matthew問:「『粹』去哪找來那位身障者,她不怕被阿露卜報復嗎?」
「五年前,哈札礦業在西南角炸山採礦時,飛出的山石砸到剛巧在爬山的思娜泱母子,兒子當場死亡,她雖保下一命,但頸部以下皆癱瘓。思娜泱和哈札礦業的官司纏訟多年,仍沒獲得應有的賠償。」梁錦緋答:「我起初會找上思娜泱,是想打聽哈札礦業內部的權力結構,後來她看出我想扳倒阿露卜,就主動聯繫,我們考慮了很久,安排這個最危險,但若由她擔任,最能讓陸昴中、雅嘎農放下戒心的角色。」
「貴組織實在是有膽有識、趣味無比。」Matthew輕笑。
梁錦緋抿了抿嘴,旋即話鋒一轉:「此次跟你合作得相當愉快,希望日後還有共事的機會。雖然你沒怎麼露臉,但最好出國避避風頭,過段日子再回沐隆。」
Matthew怔然:「你……你在趕我走?」「只是建議而已,再見。」梁錦緋開始收拾行裝,起身欲離。
「等等!」Matthew急忙捉住她的手臂,「我不明白……我哪裡惹到你了?」
「你沒惹到我。」梁錦緋臉色平靜,卻字字攻心:「有情則來,煩膩則散,砲友不就是如此嗎?」
方正的額角隱隱抽著青筋:「梁錦緋,你是故意裝傻嗎?我對你的態度像砲友嗎?」
「砲友還想轉正,裝傻的是你吧,余邁訓。」女子亦直呼其名。
他露出心碎的表情,後看前人斂下瞳眸,遂踏前緊擁,欲吻住那雙唇瓣。梁錦緋及時別開臉:「別這樣。」高瘦的身驅劇顫,悵悵而退。
「喀,叩!」公寓門先啟後關,獨留一人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