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奇幻‧成長｜看《鴨川荷爾摩》

（一）創造全新寓言

「萬城目 學」（1976-）《鴨川荷爾摩》，充滿年輕人的青春、熱血與幻想，故事發生在日本最古色古香的城市，同時也是作者昔日求學的所在──京都。作者巧妙地將古代神話與現實生活加以揉合，創造出全新的寓言，散發獨特的魅力。此書具有饒富趣味的小鬼對戰，令人聯想到電玩，相當現代感。「鴨川」是京都之河，所謂「荷爾摩」，彷如以京都為舞台的格鬥遊戲──「京都大亂鬥」，著實令人拍案驚奇。這是萬城目學的處女作，敘事生動，引人入勝，令讀者欲罷不能，充分展現作者的文學才華。

（二）敘事饒富趣味

《鴨川荷爾摩》的敘事者是重考的京都大學綜合人類學院新生「安倍」，為了打牙祭，他四處參加社團迎新活動。後來被有著直挺鼻樑的教育系「早良京子」所吸引而正式加入京大「青龍會」，這個社團來歷不明，行事神秘，大家即使一再質疑，卻又無法抵擋好奇心而留下來。原來，青龍會是一個讓大學生養小鬼的社團，再指揮小鬼跟其他大學相同性質社團所養的小鬼打仗，此一遊戲曰「荷爾摩」。京都地區四所大學，每隊十人，捉對廝殺，雙方競技人數二十人，每人率領一百隻小鬼，只有被認可的指揮者才看得到小鬼，他們穿著和指揮者一樣造型和顏色的衣服。對峙時，小鬼拿出武器攻擊敵方小鬼，小鬼遭到攻擊，臉部會凹陷，嚴重則慘叫而死。不過，在此之前，補給部隊只要餵予葡萄乾，小鬼即可復活，再次投入戰鬥。這樣的設定，頗為奇幻。原則上，要戰到其中一方全軍覆沒，最後一個人從賽場消失才分出勝負；或者其中一方的驅使者宣布投降就結束。而輸的一方將受到神靈們「無損生命」的懲罰。再者，戰敗投降的參賽者，須大聲呼喊「荷爾摩～」，此「荷爾摩」的痛苦吼叫，不只是對小鬼全軍覆沒的自我懲罰，更是替輸的一方所準備的「安全裝置」，否則參賽者將被說不出的「什麼傢伙」施予「真正的懲罰」。

京大「青龍會」在「荷爾摩」競技中已連續多年殿後，此回則人才濟濟，形勢大好，詎料「安倍」發現「京子」愛的是同隊霸道的「蘆屋」，「安倍」傷心欲絕，加以被「京子」利用，莫名其妙遭「蘆屋」痛毆，終而引發內訌，使「京大青龍會」分裂為「藍調（blues）」和「神撰組」。「京大青龍會神撰組」的領導人，正是「安倍」的情敵「蘆屋」。由於分裂係因「京大青龍會藍調（blues）」而起，按傳統，此隊若未取得最後勝利，每天晚上都將聽到「某些東西」被「那些鬼傢伙襲擊的慘叫聲」，永遠不得安寧。結果，「京大青龍會藍調（blues）」和「京大青龍會神撰組」最終對決，「蘆屋」的小鬼全軍覆沒卻堅不認輸，憋忍不喊「荷爾摩」；「安倍」見情勢危急，乃違規推倒「蘆屋」，使他喊出救命的「荷爾摩」。

「京大青龍會藍調（blues）」表面上雖被判定敗戰，實際上輸了這場比賽的是「蘆屋」。幸好，「京大青龍會藍調（blues）」仍自傳統的詛咒中脫身了，而且「安倍」得到過半團員支持，當選「京大青龍會」第五百代會長，與同隊的另一位女生「楠木」正式交往，也跟昔日的前輩一樣，開始招收新進社員了，欣見「荷爾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三）人物栩栩如生

《鴨川荷爾摩》故事奇幻有趣，幾個主要人物的塑造亦栩栩如生，尤其是安倍、高村和楠木，令人印象深刻。

首先是男主角且為故事的第一人稱敘事者「安倍」，二度落榜的他年齡比其他新生大，屬於「悶燒型」，明明喜歡有著直挺鼻樑的早良京子卻羞於啟齒，比如迎新會時，他根本沒在聽同行的高村說話，滿腦子只想著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那一晚，他沒勇氣向京子要電話號碼或手機、mail就匆匆揮別了，然後強烈苛責自己的懦弱與無能。結果加入「京大青龍會」整整一年，最重要的書都沒讀到，生活水準一樣低落，跟早良京子之間的關係也毫無進展。詎料，京子愛的是同社團的蘆屋，此令安倍內心備受打擊，自行閉關九天。後來，安倍的「京大青龍會藍調（blues）」和蘆屋的「京大青龍會神撰組」進行最後決戰，倔強的蘆屋不甘認輸，安倍則不願看到蘆屋下場悲慘，為了救蘆屋，他情願輸了比賽，其善良本性散發迷人光彩，而安倍也從此走出了情傷的陰影。

再者，《鴨川荷爾摩》眾多人物之中，形象最鮮明的，莫過於從小在美國洛杉磯長大的高村了。他以「歸國子女」身分入學，就讀京大經濟學院，關於其外貌裝扮，作者著墨甚多，謂「頭髮剪得那麼短，頭的側面睡出一條像裂縫般的髮線，襯衫規規矩矩地塞進牛仔褲裡，褲腰上繫著中年人用的黑皮帶。並非沉思中的單純駝背、不急著趕路的單純外八──除了沒戴眼鏡外，他完全以自虐的方式表現出京大生跟不上時尚潮流的自我風格，完全就是標準的京大生模樣」，又，「在穿著品味上更是已經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現在全日本哪有穿著Dodgers NOMO的T恤到處招搖的十八歲年輕人？而且還把T恤塞進長褲裏，再繫上黑色皮帶」。在安倍眼中，高村透露著「沒有時尚感的歸國子女」的悲哀。後來在與立命館白虎隊競賽時，高村搞錯指令，導致京大青龍會敗陣，同隊的蘆屋大罵高村「豬頭」，於是高村自此換了一個十分特殊的造型，亦即頭頂剃得精光，只有左右兩側還留著頭髮，那青色頭皮上紮了個奇妙的「髮髻」，微微偏向右側，騎車時只見髮髻躍動著，兩側頭髮則迎風飄揚，散發出難以形容的詭異感。雖然如此怪異，他卻是對安倍雪中送炭的支持者。直到「京大青龍會」取得最後勝利，高村交上的女友正是立命館白虎隊的第五百代會長，在女友要求下，高村才不再留這令安倍懷念不已的髮髻頭，展開新生活。他不只外型特殊，其實也頗有思想，比如他告訴安倍：「我希望更有身為日本人的自信，所以想知道更早的根源，於是開始研究歷史。我再也不想當無根的浮萍，我要有屹立不搖的根，我要更有自己是日本人的自信……」又說：「我想過了，所謂虛無，不就是什麼都沒有嗎？而空也是什麼都沒有，但是，我認為空的思想應該比什麼都沒有包含了更深的意義，就像藍天，實際上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卻存在著讓生命運行的所有要素，不是嗎？我也想超越虛無，到達空的境界。」高村毫無疑問是《鴨川荷爾摩》之中，最有趣、最生動也最立體的人物。

「京大青龍會」兩位女生之一的楠木文，在人物塑造上，深具對比性。未滿二十歲的她唸理工學院，凡事有板有眼，聊天的話題居然可以是「宇宙根據弦論」（string theory）。她的外貌掩蓋了知性之美，高村形容她的外型彷如暱稱「阿凡」的日本家喻戶曉之知名藝人「大木凡人」，其招牌造型是娃娃頭加完全蓋住眉毛的厚厚瀏海，配上一付大大的深度黑框眼鏡。主角安倍愛慕的人是早良京子，是以根本沒把楠木文看在眼裡。但作者早就埋下伏筆，包括社團任務分工時，楠木和安倍同一組、與菅原會長探視因「失戀」而閉關的安倍，以及讓楠木成為安倍成功另組「京大青龍會藍調（blues）」隊的關鍵人物。漸漸地，楠木文不讓鬚眉，一再發揮指揮小鬼作戰的驚人潛力，還呈現女性特有的細膩，於最後決戰前夕，為隊友們親手縫製護身符。安倍終於注意到，楠木文外貌下的另一種美麗。當不解風情的安倍問楠木：「總不會妳也喜歡蘆屋吧？」氣得楠木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安倍，你是個大笨蛋！」她明明白白向安倍示愛，使盡渾身力氣給了安倍一個大巴掌。當然，小說結束前，安倍和楠木正式交往了，楠木也應安倍強烈要求，告別那個阿凡頭；不過話說回來，安倍竟又覺得楠木原本的髮型別有風味，令人讀之不禁莞爾。

（四）內涵語碼深刻

如果只是說故事，《鴨川荷爾摩》就不過是一般通俗小說罷了，正由於《鴨川荷爾摩》深刻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才讓讀者回味再三。

男主角「安倍」為了追求女友才加入這奇怪的學生社團「京大青龍會」，可說是「動機不良」。他參與荷爾摩，都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與早良京子之間的事，也為了他與蘆屋之間的事。為了個人的理由、為了湊人數利用同伴，雖然口頭上感謝隊友，心裡卻一點都不信任他們。當他獲悉令自己迷戀的早良京子愛的竟是他所討厭的蘆屋，甚至於自己被京子所利用，成為引起蘆屋吃醋而回心轉意的「棋子」，他既傷心、失望卻又脫隊不成，只好提議另組「京大青龍會藍調（blues）」重新比賽。可貴的是，此時「安倍」的心態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他已經下定決心與早良京子訣別，原本是自己的心被鎖鏈捆住，如今他想通了，自己現在需要的絕不是用來砍斷鎖鏈的大斧頭，而是放鬆力量、等待鎖鏈自行脫落的「不被束縛的心」。且最後決戰的前夕，安倍發現跟自己同一組的高村、三好兄弟和楠木文，都有著堅定的求勝心，那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能力，從一開始就不曾做過與蘆屋之間誰強誰弱的無聊比較。安倍於是自我反省，「與他們相比，我又如何呢？我一點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直到現在還在懼怕蘆屋。也就是說，我不相信自己的同伴；對一直為我付出的人，也一點都不了解。……為了協助我，他們不知付出了多少心力，然而我卻不相信他們。太可恥了。」

心靈的成長與提升，端在一念之間。安倍這一番內心轉折，使他表面雖輸了比賽，實則真正贏得了勝利，也讓讀者內心滌盡污垢，透徹而清明。

（五）文化語碼可觀

《鴨川荷爾摩》於藝術表現上，最大特色應是將陰陽五行學說和京都傳統文化融入小說，此「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使小說變得豐腴，增加了可看性。

「荷爾摩」比賽的四個隊伍：京大青龍會、龍谷大Phoenix、立命館白虎隊、京產大玄武組，其命名都與陰陽五行學說有密切關聯，作者藉此營造整部小說奇幻與神秘的氣氛和色彩，形成了特殊風格。亦即將萬物分為陰陽兩面，與藉由金、木、水、火、土五種作用來說明世上的森羅萬象。「京都」正是陰陽五行學說的體現，東邊的京大是「木」，屬藍色；同樣的，南邊的龍谷大就是「火」，紅色；西邊的立命館大為「金」，白色；北邊的京產大就是「水」，黑色。換言之，配合方位來安置青龍、朱雀、白虎、玄武，稱為四神，那就是「東青龍、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於是，葵祭的「路頭之儀」那晚，四所大學以「荷爾摩」相互競賽的團體，分別穿上不同顏色的浴衣，同時來到四條烏丸十字路口，彼此鞠躬行禮，是為「四條烏丸十字路口之會」，為長達一整年的「荷爾摩」比賽揭開序幕，真是色彩斑斕，引人入勝。

作者應是京都通，將「荷爾摩」的訓練和正式比賽，依日程之先後，跟京都的葵祭、祇園祭以及「五山送火」（日本每年八月十六日的「盂蘭盆節」，為了送走亡靈而舉辦五山送火的傳統活動，在京都盆地的半山腰上用篝火描繪出巨大文字，依序是「大文字」、「鳥居圖形」、「妙法二字」、「船形圖案」與「左大文字」）等傳統祭典和活動相結合，在遠古傳說與現代年輕族群之間，取得平衡，這樣的文化語碼可謂饒富趣味，充分展現獨特魅力，足以讓讀者想到京都一遊，參加當地祭典，進而在熱鬧的人群中，尋找背後繪著青龍、朱雀、白虎、玄武的和服，期待見識「四條烏丸十字路口之會」的華麗場景。

（六）開啟寫作之路

《鴨川荷爾摩》的青春洋溢、奇幻色彩，以及心靈的成長，帶來難忘的閱讀經驗。而作者才華洋溢，籠罩全書的「遊戲性」特質，除了在故事情節中加以強調外，也藉由電玩遊戲規則般的特殊安排，不著痕跡地展現出作者對於種種細節的掌握，讓讀者不知不覺地沉浸其中。

《鴨川荷爾摩》是萬城目學一鳴驚人的處女作，臺灣文壇耆老葉石濤曾對作家的處女作，提出以下見解：「大凡從一個作家的處女作，能看得出來這作家的稟賦，潛藏的才華、風格、氣質等諸要素，並能預知這作家將走的路徑和命運，委實很少作家能完全擺脫處女作的束縛，跳出了它的限囿。……如欲解開一個作家作品的秘密，闡明他作品的意義，顯然處女作是較佳的鎖鑰。」《鴨川荷爾摩》開啟萬城目學的寫作之路，當然也是進入萬城目學文學世界的一把鎖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