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是七○年代臺灣鄉土文學旗手的小說家黃春明(1939-),自一九八三年發表小說〈大餅〉之後,其創作量銳減,直到一九九九年,十六年間只發表了十一篇小說,黃春明選其中以老年人為主角的作品十篇,合為《放生》(臺北:聯合文學,一九九九年十月初版),與久違了的讀者見面,不敢去想自己已有多久沒出短篇小說集的黃春明,在自序中坦言:「尷尬的成分多到把遇故知的喜悅,淹埋到感覺的底層去了。」
《放生》一書很明顯的,是「感覺開始老了」的黃春明要為這一代被留在鄉間的老年人做見證。臺灣刻已邁入高齡化社會,老人問題日益嚴重,可以說是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農村的老人們「縱然子孫繁多而不能相聚一堂,過著孤苦的日子。在富裕的物質社會裡,都還曾經有過美好的憧憬,但他們萬萬沒想到,結果只是讓他們空歡喜一場」,孤單、病痛纏身的他們成為社會轉型下的犧牲者,生時缺乏關懷與福利,甚至於「死無人知」,還慘遭狗啃,豈不可悲!深具社會意識的黃春明有鑑於此,乃選擇用小說去記錄並探索「高齡化社會」內在的複雜性。這樣的內容與時下談慾情、身體、器官、同性戀、性別認同的倒錯與混亂的小說相較,可謂既不媚俗又不討好,我們不禁要為黃春明創作的勇敢與真誠而大力鼓掌。
黃春明這些「老人系列」作品,一如以往《莎喲哪啦•再見》、《小寡婦》、《我愛瑪莉》等一系列小說,展現烏托邦的批判視野,慣常採用嘲諷的手法,令人印象深刻,形成本書風格上的最大特色。
〈現此時先生〉中替山村老人們讀報的「現此時」先生,因一則有關本村「蚊仔坑」的新聞報導失實,使他一向藉著「報紙說」的權威所建立起來的崇高地位,遭受到空前挑戰,作者從中也嘲諷了新聞報導的誇大不實。〈打蒼蠅〉的林旺欉居住的劣質別墅,乃是以其祖產所換來,別人以為他在「享福」,實則他卻有口難言,反而充滿「走投無路」的無奈。曾入選爾雅版《七十六年短篇小說選》的〈放生〉,鄉民透過地方選舉,爭取現代化,結果是為家鄉帶來了嚴重污染,當村民後悔莫及,群起抗議,他們居然被指為受到共匪的利用與煽動,村民莊阿尾之子甚至跟縣府派來檢取河水樣本的官員引起爭執,爆發衝突,於是就因傷害、妨礙公務罪而被判刑入獄;又,當「大坑罟」被歸入鳥類保護區,雖然工廠自此不得再排放毒水,但伴隨而來的是,什麼鳥也都不能抓了,鬱卒的村民不免感嘆:「做一隻鳥比做一個人有價值啊!」
〈死去活來〉的粉娘,年近九十,臨終時,家人雖未全數到齊,但從各地趕回來的大大小小,仍有四十八個人之多,其中不少人已經好幾年連大年大節都有理由不回山上祭拜祖先,這次有的是順便回來看看自己將要繼承擁有的那一片山地,不料粉娘再次「死去活來」,從鬼門關救回一命,面對眾家人,她反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尷尬地說:「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怎不啼笑皆非!〈最後一隻鳳鳥〉的吳新義,早先打算認祖歸宗,卻被誤會為想要瓜分生母改嫁之花家財產而未能如願,直到生母吳黃鳳九十三歲了,花家才把她送回如今本身亦需旁人照顧的吳新義家中,如此難免又引起一番風波,老人「身不由己」之悲慘遭遇,莫此為甚!〈售票口〉則以老人們為了外鄉年輕人回來省親,一大早便去車站排隊代為買票,凸顯農村人口外流問題之嚴重,結果是火生仔夫妻尚未出門即因病被送醫急救;老里長旺基魂不守舍,精神有些失常,總以為亡妻在拉他喊他;七仙女大飯店老闆因為用板凳排隊,與眾人發生衝突而猝死,於是,或為探病或為奔喪,火生仔、老里長、七仙女大飯店老闆原本倚門而望的子女們這才都從外地回來了,怎不令人喟嘆!
黃春明透過這一個個故事,敘說老人們的悲慘遭遇,的確發人深省。我們看到黃春明大聲疾呼,為孤苦的老人抱屈,嘲諷人子的忘恩、不孝,以及政府面對此一社會結構轉變時的無能!所以,如今老人一方面自己要有生涯規劃,另一方面,政府更應拿出完善的老人福利政策才行。
《放生》的主角是老人,背景為鄉下,全書當然是「本土」的,然值得一提的是,黃春明之營造鄉土風格,並不像某些臺灣本土作家堅持以所謂的「臺灣字」寫作,他採用平易近人的文字語法來書寫,凡是寫到臺語的部分,都儘量淺白,使我們能夠輕鬆閱讀,不致造成「隔閡」。雖然有些臺語聲韻才表達得出來的生動意象,轉化為中文語法時往往大幅失真,然而細心的讀者當不難發現,黃春明在這一方面非常用功,以期找到臺語聲韻與中文語法之間的「平衡點」。
書中罵人的對白都十分精采,完全把鄉土人物的性格生動的呈現出來,如〈打蒼蠅〉的阿粉罵林旺欉:「死人欉仔!你是睏死了!」「沒想到這個人這樣夭壽!」〈放生〉的金足罵阿尾:「尾仔,你瘋了!雨這麼大,你在遊景?」「骨頭都要敲鼓了,還使小孩脾氣!」黃春明也運用了不少俚語俗諺,如「吃要吃好,做要輕巧」、「這種查某人,去吃菜做尼姑最適當」、「你免來這套,提籃假燒金」、「好厝邊,好過親兄弟」、「像三國志嘮嘮長的」……等,其用字或許尚有商榷之餘地,但即使不諳臺語的讀者應該仍會看得懂。尤其黃春明小說中的臺語用字,堪稱一流,如「我知道你是刁故意的啦」的「刁」、「如果是因為伊健康有很大的問題,你們想將伊糊給我」的「糊」、「他不堪再打了」的「堪」、「皺紋比我家阿公還深」的「深」、「兩蕊目睭像門環金骷骷」的「金」、「劈柴連柴砧也劈」的「劈」……等等,均值得愛好研究臺語的讀者細細去玩味。
黃春明讓讀者久違了的短篇小說集《放生》,各篇字數有長有短,差異甚大,以致全書顯得不夠協調,然以表現形式言,黃春明並不故示「創新」,仍使用他一貫寫實的手法(儘管〈銀鬢上的春天〉和〈呷鬼的來了〉有著寓言的神秘色彩),敘說一個個故事,而能引起讀者的共鳴與感動,在「語不驚人誓不休」的今天,讓人覺得彌足珍貴。此外,多才多藝的黃春明,除了小說,他也寫童書、畫漫畫、編話劇,成績皆十分可觀。只是,黃春明小說創作均為中短篇,未若長篇小說之足以呈現完整的時代,以及作家的思想深度,是以讀者們莫不引頸期待黃春明也能創作長篇小說,為臺灣社會的轉型留下最珍貴的見證。果然,到了二○二○年,八十七歲的黃春明在對抗癌症之餘,持續創作,完成了長篇小說《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乃臺灣文壇一大盛事,次年更榮獲第四十五屆金鼎獎。黃春明於典禮致詞表示,「時間就告訴我,你還有多少時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能做什麼。」其所展現的旺盛生命力,怎不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