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20世紀初,面對世紀的更替、意識形態的扭轉、生活方式的改變,以及其後世界大戰所帶來的不安和空虛,作家和藝術家試圖在形式與內容上實驗和創新,藉以探尋破碎失序的心靈世界,於是具有內心自我意識的現代派隨之興起,其中包含憤怒、心靈空虛、反對戰爭,厭倦現實生活和都市文明的情緒等,緊接著意識流、抽象畫、現代舞……等反傳統藝術手法與形式應運而生。至於同時期的東方,二零年代慘遭關東大地震的日本,作家們興起「新感覺運動」,堪為對於城市文明的一種反動。
當時迎接世界文學新潮流的橫光利一(1898-1947),開始在文學風格上有了新嘗試,其作品跳脫事物外表,捨棄僵化的文體和言語,以獨特的修辭和絢麗的詞藻,將內在感性藉由外物直觀地流露出來。更與川端康成等當代作家創辦雜誌,大膽嘗試推動新感覺派文學,川端康成曾說:「橫光利一成立了一個文學流派,開創了一個文學時代,鑄成了一段文學歷史。」是時,橫光利一與川端康成同為新感覺派雙璧,被日本文學界公認為「新感覺派的心臟和靈魂」,對日本現代文學的發展,深具影響性。
橫光利一的創作不只採用了不同於自然主義的文學寫作技巧,亦思考象徵手法的藝術性,其短篇小說〈春天乘著馬車來〉與〈花園的思考〉皆敘寫丈夫長期照顧病妻,一起逼視死亡。横光利一以第一任妻子小島君子從確診肺結核臥床養病開始,直到去世為止的親身經歷做為題材,作品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由以家為場景的〈春天乘著馬車來〉與以醫院為背景的〈花園的思考〉二篇私小說,可以看到夫妻一起對抗病魔的過程、丈夫與病妻的心境變化、感人的夫妻之情,以及關於死生對立的思考。
二篇小說中的妻子罹患肺病,在海濱療養,丈夫陪同一起對抗病魔。妻子生病之後,加上母親去世,做丈夫的自己做家事已超過一年了。病人需要空氣、陽光、關懷、營養和睡眠,丈夫每天迎著風沙出門兩次,去尋找妻子愛吃的禽肉海鮮雜碎;妻子疼痛難耐時,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強忍難過不表現出來,可是他越冷靜,妻子越苦悶,邊抱怨邊打他,不能有半句怨言。即使妻子再任性,他還是百依百順。當妻子喪失鬥志,放棄跟病魔對抗,不想再活受罪,他仍然不斷為妻子加油打氣,跟妻子說,人只要活著都要受苦,死沒什麼大不了。長期照顧病妻,讓他吃盡苦頭,因為看護妻子,導致長期睡眠不足,身體越來越疲憊,他知道,越疲憊就越做不好工作,生活就會更加困窘。每次聽到醫生說「你的妻子快不行了」,他便換個醫生再看,然而在不斷換主治醫生的過程中,事實證明,醫生的結論是對的,於是乎他沮喪了,精疲力盡了,拖著雙臂,呆呆地靜坐在虛無之中。
陪病的過程十分辛苦,夫妻恩愛之情則讓人感動良深。事實上,妻子「小島君子」為橫光利一的友人之妹,二人戀愛,不顧家人反對,堅持攜手走上地毯的那一端,其恩愛自非一般所可比擬。小說中提到,妻子把處女之身給了他;夜裡,他為妻子按摩,減輕其痛楚;承諾妻子身體稍好一點就揹她到花園裡轉轉;妻子喜歡花,為了聽到妻子微弱動聽的笑聲,他不斷從戶外採來鮮花,佈置房間。他跟妻子彼此真誠,相互理解體貼,他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妻子的事,妻子也從來沒有辜負過他,妻子告訴丈夫,讓他受苦,實在對不起,真希望死之前能多報答丈夫一些。此不離不棄的夫妻之情,怎不動容!
然而生病的妻子感情脆弱,對丈夫非常依賴,其情緒勒索使得丈夫身心都倍感壓力。妻子沒安全感,要能一直看到他,擔心丈夫從身邊溜走。丈夫認為這是妻子的「圍欄理論」,說她是關在圍欄裡整天想吃雜碎的妻子,覺得妻子不管什麼時候都帶有那麼一點殘忍的性格。丈夫沒辦法在妻子身旁寫稿,必須先把病妻忘掉才行。為了糊口,為了養護病人,他必須去另一個房間工作,結果令妻子抱怨不已,說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其實,妻子明白,看護病人本就是一件讓人心煩的事情,她卻要丈夫一個人在旁作陪,妻子說:「我的任性讓你吃了不少苦頭,到了這份上,我已經很滿足了。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了。」這讓丈夫忍不住流淚卻又不給妻子看到。
長期照顧妻子,丈夫幾乎都足以成為合格的看護了,但丈夫如何做好心理調適,可以說是一大挑戰。他經常這樣,離開妻子到外面走走再回來。由於妻子非常依賴他,丈夫有時受不了,不願意從早到晚,寸步不離地守在妻子床前。而夫妻倆也會想著,等恢復了健康,妻子希望能跟以前一樣,去井邊嘩嘩嘩地刷洗衣服,丈夫則想去趟德國的慕尼黑。偶爾,也會有一段影像閃過他的腦際,幻想自己大顯身手,出色地擺脫了當前的生活困境。丈夫更有翻轉世俗的想法,諸如「為什麼我們只能把不幸認定是不幸?」「為什麼我們不能把葬禮看作是婚禮?」索性把無限的痛苦和悲哀都看成是假的。回到家或療養院,他真希望可以從此不再見到妻子,這樣,他就可以永遠覺得妻子還活著。為妻子唸誦聖經之餘,深感無助的他,不禁祈禱:「神啊,救救她吧!快救救她吧!」
至於〈春天乘著馬車來〉與〈花園的思考〉的死生對立,充滿象徵意義,對死亡的逼視與生命的渴求更是令人沉思。試看妻子昔日圓潤豐滿的手足,相對於如今的骨瘦如柴;浮腫的雙腳,相對於健康的笑臉;陽光下,護士們開心送病人出院,宛如一面面白色的披風,繞過薔薇花壇來到門前的空地,在那裡圍成了一個圈,就像一朵花,相對於躺著曬太陽的患者們;房間牆上添插許多新採來的花,相對於夾在牆壁之間像棺材一樣的房間。乃至於妻子接過充滿春天氣息的香豌豆花束,用雙臂把它緊緊抱在胸前,蒼白的臉淹沒在明麗的花束下,企盼著生命與希望,相對於妻子病情以明顯的加速度向死亡線靠近。再者,給妻子手臂注射的次數增加,她已經不能進食了,丈夫凝視著一半已經落到地平線下的太陽,「不知不覺,顫抖的太陽完全被地平線吞食了。海面像一塊滿是血水的菜圃,殷紅殷紅的,寂靜無聲。船隻像被打落的鳥,一動也不動」。如此這般「健康 ∕ 病弱」、「瀕死 ∕ 渴生」的對立象徵,令人感慨萬千。
最後,徹夜守候的丈夫抱起瀕死的妻子,發現她輕得簡直就像一束花。死,就像艷麗的曙光,突然浮現在她的臉上,他望著眼前顯現出來的死亡之美,恍惚地呆立著。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艱辛的路,夫與妻終於都解脫了。他們倆都做好了完全死去的準備,心境一片寧靜,沒有絲毫畏懼。所謂死亡,只不過是再也見不著面而已。
綜觀之,橫光利一〈春天乘著馬車來〉與〈花園的思考〉結合了自然流露的真摯情感、傳統的審美意識與新感覺派表現手法,使作品充滿藝術魅力與文學價值,可以說歷久而不衰,不愧為橫光利一之文學代表作,值得讀者再三咀嚼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