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五歲
我跟乙泰分手了。
並不是因為我說他沒用所以他生氣了,也不是我脾氣差所以他終於受不了我,而是半個月前,我們共同排休去東部玩了兩天後,他載我回家時,正好在樓下遇到王媽。
那天因為情緒太衝擊讓我整個人陷入混亂,現在很難完整回想事情經過,我只記得王媽說的片段:
「雅雅,聽說乙泰對妳很好,結婚時媒人紅包要包大一點給我呀!」
「阿泰家很有錢,妳以後嫁過去日子就不愁吃穿,不用為了賺一點錢那麼辛苦。」
「我當初給他看照片時,他原本看上的是知希,妳也知道妳妹雖然漂亮但學歷不怎樣,兩顆奶東露西露打扮亂七八糟,怎麼拿得出手?」
「是我在後面一直幫妳牽線,他媽才同意讓我介紹妳給他認識,不過也是妳自己爭氣拿了個義大利碩士,不然他們肯定要找門當戶對的女生,憑妳家條件怎麼可能。」
聽完後,被憤怒控制住理智的我決定分手,無視乙泰哭著求我。
我後悔嗎?會不會覺得自己太衝動?
我知道自己衝動,有時會質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甚至會忍不住想聯絡他,但是,我不後悔!因為我無法接受原來乙泰父母是這樣看我跟我家人:不怎樣的麻雀想高攀我家兒子當鳳凰。
可以貶低我,但我不允許家人被看不起。
都說情場失利,職場便能有所斬獲,真的嗎?
「Rebecca!」一到試衣間,我便看到Rebecca在整理環境,於是跟她打招呼。
我在一月底被升為特助後便離開禮秘的職務,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十一樓,只是每周會固定到各樓層抽檢環境跟確認現場有沒有狀況,當然,這是老闆的要求
Rebecca對我露出營業用的假笑,接著轉身離開。
我拿著檢查表格一項項確認現場環境然後打勾……杯盤區沒有茶漬,完成。鞋櫃內的室內拖全部頭向外擺,完成。廁所地面的鞋印跟水滴擦乾淨,完成……。
完成衛生確認後,接著是飾品抽查。我從曾經熟悉的業務以及禮秘們身邊走過,大家像是沒看到般無視我。
項鍊櫃沒有上鎖……這不合乎規範,我抬頭看向大家,話說得客氣:「不好意思!項鍊櫃要記得鎖。」
「好——我們馬上鎖——。」Ines拉長尾音回得有氣無力。
等了一會看沒人有任何動作,我起身去拿鑰匙上鎖,然後在表格上的完成欄上打勾。
在我離開前,大家以我能聽到的音量,交談著:
「現場那麼忙,如果拿一次就要鎖一次,要拿又要再開一次,要怎麼工作?」
「她怎麼會不知道現場怎麼作業?她自己就待過。」
「她那不是待,是來當間諜。」
「我就想奇怪,義大利碩士耶!怎麼會願意來第一線,原來是抓耙仔。」
電梯門關上那瞬間,我抬起的頭低了下去,死命盯著自己鞋尖。
升特助是好事,大家也很祝福我,但我升上去沒多久,服務現場有些不想讓上頭知道的長年陋習全被老闆掌握了,他還一件一件追究,公司謠傳就是因為我出賣大家所以才會突然升職,謠言越傳越誇張,到最後變成我從最初就是老闆派來第一線的臥底,目的是為了打探大家的秘密。
老闆接著推出工作新規,並要我一項項核實,這讓大家誤解更深,認為是我在搧風點火才會有這些改革政策。
我的解釋變成辯解,而我的沉默被解讀為欲蓋彌彰,曾經跟我要好的同事一個個疏離我,有些則明著跟我作對,原本滿懷期待的職場現在讓我痛苦不堪。
「她們是真的有做到?還是妳包庇她們?」老闆快速掃過我呈交給他的檢查表,對每一項都是「完成」感到懷疑。
「現場沒有問題。」我的迴避了老闆的提問。
「如果哪天我自己去檢查,也會是一樣的結果?」
「……。」
「我知道妳跟她們感情很好,但妳是來為我工作,不是來交朋友的。」老闆語氣嚴厲:「如果這工作妳做不來,早點讓我知道,我讓做得來的人做。」
於是,情場失利的我,最終也在職場中摔得灰頭土臉。
「媽,今天菜怎麼剩那麼多?」打工下班的我邊加熱剩菜邊問。
「詮守說要減肥不吃飯。」
「不要擋路。」我用膝蓋推了推安詮守翹在桌上的雙腳。「安詮守,你幹嘛減肥?」
拉高他的衣擺,安詮守向我展示他的腹肌:「快練成了!」
怎麼看都只有「一塊」的我,無法理解他想秀什麼。
「肌肉不是靠餓出來的吧?」
「之前拉輪胎跑步拉傷背,醫生叫我要休息一陣子不能動。」
「所以呢?」有時候我真覺得安詮守是外星人,跟他對話總是牛頭不對馬嘴。
「我在健身不能隨便吃。」
「不能隨便吃,不是叫你不要吃。」
母親加入對話:「你趕快去交個女朋友,不要整天健身健得腦子都怪了。」
我噗哧一聲。安詮守怪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身材好就會有女朋友。」
安詮守長得算好看,身高也將近180,照理來說不該毫無異性緣,主要他是沉迷於二次元的宅男,在現實生活中遇到女生就結巴,而遲鈍的感情雷達硬生生把桃花都砍光……。
一次,他打工的女同事要他送她到家樓下後,對方說:「我不舒服站不太穩,你扶我上樓好不好?」
安詮守愣愣地回:「要不要幫妳叫救護車?」
又一次,女同學問他喜歡吃什麼,接著說:「我以後可以常煮給你吃喔!」
安詮守居然答:「妳還有兼職幫人做便當喔?」
堪稱宇宙大直男的他始終沒意識到問題出在哪,一口咬定是自己太瘦弱的關係,所以瘋狂迷戀健身,只是上健身房他認為太普遍,展現不出他那強大決心,因此才開始了早上打木人樁、傍晚手腳綁鐵片練拳、睡前拉輪胎跑的奇特訓練。
「你講不聽。」母親接著把槍口對準我:「妳還沒跟乙泰和好?」
「我說了很多次,我們不可能了!」我沒跟母親說真正分手的原因,所以她只當我們是小倆口吵架。
「搞不懂妳,男人丟了,工作也丟了。」
「不是『丟』,是不適合,講得我好像沒人要似的。」
「工作找得怎樣?整天打工也不是辦法。」
「要過年了,大家都會等拿完年終才走,所以最近沒什麼好工作。」這話說得合理,我既是安慰母親,也是在安慰自己,不然真的很焦慮。
工作還沒有著落,但每過一天就會有一天開銷,目前我就是先靠打工撐著。
剛離職時我以為只要不出門,然後飯在家吃暫時先靠爸媽就不會有任何花費,後來我懂得要去檢視生活隱形成本,就舉最簡單的例子:一早起床,我從衣櫃拿出來穿在身上的這件「衣服」看似零成本,但當初買這件衣服是有花錢的,假設當初買五百元,那麼至今穿過五次的話,每次成本就是一百元,如果穿過十次,那每次成本就是五十元。
眼鏡、鞋子、生活用品……都可以這麼去算,平均攤下來,人從醒來就開始在花錢。等等!睡在床上時,床墊跟棉被也要成本!更正確地說,人是從被生下來那刻起,就有個無形計算機不停在累計金額的花錢生物啊!
「說到過年,妳打算包多少?」
「我會包給妳們啦,放心!」
「我不是指我們,是說包給沛沛、以軒、叮咚他們。」
沛沛、以軒、叮咚是我的姪子姪女。
我不作聲,只是嘆了很大一口氣。
「妳今年開始工作,無論如何都要包給他們。」
「一人兩百?」我之前薪資真的沒剩太多,現在又失業,每一塊錢都省到不行。
「兩百妳不如不要包!包出去給人笑!再怎樣都要一千!」
「老媽,不只沛沛他們三個耶!今年叔叔全從美國回來,幾個小朋友加起來有七、八個,一個一千,我不就要噴八千?」
「妳堂哥堂姊去年包給姪子的都有兩千,妳包兩百人家會說吝嗇,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過得多差。」
從廁所出來的父親適時出聲:「我跟妳媽的妳今年不用給,那些錢就拿去包給小孩,一個看六百還是八百。」父親接著看向母親:「知雅才剛出社會,標準不要那麼高。」
母親露出妥協的表情:「就這麼決定。」
「我不要!」我大聲反對。
「不要什麼?是拿要給我們的錢去包給他們,妳又沒多花。」
「憑什麼妳們不拿要給那些小孩?妳們每次都是苦自己人,然後對別人大方,這很奇怪!我就一個包兩百,誰愛笑就笑!」
「他們是妳姪子姪女,不是『別人』。還有我們什麼時候苦自己人?我們是對妳有多差嗎?」
「他們那群人平時不聯絡,一年根本講不到一句話,一出現不是搞事就是想佔我們家便宜,不是『別人』是什麼?」說不定那群小孩連我這姑姑本名叫什麼都不知道。
「知雅,做人不要太計較,妳現在包給他們,將來妳有小孩他們也會包給妳孩子,不吃虧。」父親試著打圓場。
「姑姑呢?她這輩子不是虧大了?」姑姑今年五十多,終生未婚也沒生育,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她包給我們晚輩,沒孩子的她自然沒紅包收。
「吃虧就是佔便宜,所以妳姑姑不吃虧,我們被佔便宜表示我們有能力,是好事。」
我真佩服父親那過度天真的心態。「『吃虧就是佔便宜』的話,那我們家的虧都讓給他們,讓他們去佔!」重點是我們家並不是多有能力,自己經濟也很緊張!
我同意不該凡事斤斤計較,適時吃點虧可以讓人與人的關係起到潤滑作用,但吃不該吃的虧從來都不會是福,是苦!
總是佔人便宜或得到實際好處者,是不會有人跟他說:「不要計較,吃虧是福。」只有那些總是被佔便宜,或是在人際相處中損失自身利益、精力與時間的人,才會聽到這些話。
當有人跟我說這句話,我都會思考對方究竟是真的在安慰我?還是,他們就是剝削我的人?
如果他們就是剝削我的人,那他們說這些話的用意就是敷衍我,好轉移我的注意力而讓我採取不作為,繼續讓他們予取予求,只要我永遠不抵抗,他們就能一直得利。
「妳這孩子到底為什麼那麼會算?書念多了人都沒倫理了嗎?」
「這跟倫理無關,我自己都生活難過了,為什麼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如果今天是要我把錢給爸媽,或是給很照顧我們的阿姨,再辛苦我也願意,但那些孩子一個個日子過得比我還寬裕,平時見面都是我們這些長輩去打招呼,從不主動喊人,彷彿伸手收紅包是應該的,對他們我堅持量力而為。
「妳們母女倆不要吵了!知雅,妳妹找妳。」父親將話筒遞給我。
安知希找我?怎麼可能?我們幾百年沒好好說過一句話了耶!
「喂?」我半信半疑,就怕是詐騙電話。
「幫我個忙,我明天上午要交的報告印好了放在桌上,妳幫我送來。」
「有沒有電腦檔?妳直接重新印就好。」都晚上九點多,剛下班回來我好累不想出門。
「有電腦檔的話我還用打給妳?就是找不到啊!妳快來啦!計程車錢我出。」
「既然願意出計程車錢,妳自己坐回來不就好?」
「幫不幫?不幫就叫安詮守接電話。」
安詮守?他早就宅回房裡打電動了,怎麼可能出門?安知希估計是已經拜託過他了,他不答應才來找我。
「好啦!送到哪?地址給我。」
太詭異了!真的太詭異了!
這一帶不是高級住宅區?安知希怎麼會住這?不讓我知道知到確切地址,只跟我約在路口,拿了東西就走感覺相當匆忙,重點是都晚上十點多了還化全妝,而且是剛完妝的樣子,但衣服穿得又不像是要出門。
這實在太詭異了!
從沒想過自己會做出「跟蹤」這種電視上才看得到的行為,但為了解開安知希的層層謎團,我彆扭地偷偷跟在她身後。
直走一段路後左轉,然後再拐彎,就在我以為跟丟她時,安知希勾著一個比她大上至少三、四十歲的男人從我面前走過……。
我再怎麼震驚也知道這時不該喊住她,但我卻無法控制面部表情,只能驚訝但又慌張地撇頭往旁邊望,安知希當然有看到我,她臉色閃過一瞬不安,很快就恢復正常,她走到我身後的社區大門前,甜甜地對男人撒嬌:「你先回家,我去買個東西馬上上去!洗香香等我喔!」
確認男人進社區後,臭著臉的安知希回頭狠瞪我:「妳跟蹤我?」
「……妳有點奇怪,我擔心妳是不是怎麼了?所以就……。」
「給我過來!」安知希快走轉入隔壁小巷。
面對手交叉胸前的怒目安知希,我問出心中臆測:「妳在做援交嗎?」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她總是一身名牌。
「援交?怎麼可能!」安知希冷哼一聲:「妳瞎了嗎?怎麼看都是我被包養吧?」
我不知道如何分辨是「被包養」還是「援交」,但我對能理直氣壯說出自己被包養的安知希難以理解。
「我要回去了。」安知希補充:「既然妳都知道了,我直接跟妳說清楚,每周一到四還有每周日我都要等他來,如果爸媽有要找我還是幹嘛,妳幫我擋下。」
到底為什麼每個人都用指使語氣跟我說話?安知希跟亦莎都是!
「妳就不怕我會跟爸媽說?」憑什麼認為我會替她隱瞞?
「妳不敢的。」
「怎麼不敢?妳才大二,好好念書,這種事不要再做了!」
「對,我才大二,是最青春有本錢的時候,再過幾年還有哪個有錢人要包養我?」
「對方看起來比老爸都大耶!他肯定有老婆吧?妳這樣根本就是人家小三!」
在我面前伸出食指,安知希示意我閉嘴:「跟我講這些沒用,我常當人小三妳是知道的。」
安知希是從不談真感情的「海女」,十二星座至今少說也交過四輪,無論是劈人還是被人劈,或是搶人還是被人搶都很有經驗,男女通吃而且永遠有備胎名單。安知希高中時就曾有女生鬧上門,拿著刀威脅如果安知希不把男友還她,她就馬上自殺,那時我們一家人慌得手足無措,唯獨安知希老神在在,當著那女生面打給她男友,說:「你好無聊,我要分手。」結局是女孩哭到不能自己,最後由警察帶走她。
「我知道妳不會讓爸媽難過,而且比起我交一堆,現在只跟這個男的在一起不是更穩定?妳就幫我保密,妳不願意也沒差,我還是會這麼做。」
我想反駁,但她講的每一句詭辯都讓我思考停擺。
我因為「怕父母知道這件事會傷心」而隱瞞,這樣是對的嗎?既然我認為安知希做的事是不對的,我應不應該阻止她?我認為的「對」跟她認為的「對」不一樣,我又憑什麼覺得她應該照我的邏輯生活?
回家路上,透過車窗向外看,路上的人如果不是正要出發去哪,就是準備要回去哪,而我無論是為人女、為人姊、為人女友還是為人員工,都很失敗啊……。
彷彿,既沒去處也無歸處。
待業又心情煩躁的我,就這麼迎來了農曆新年。
夾雜著中文跟英語交談的餐廳包廂,今年在國外的兩位叔叔跟姑姑,還有他們各自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全回來圍爐,因為失智而不認得人無法自理的爺爺也從安養院被暫接回家,面對一家族三十多人的除夕團聚,父親身為長兄,他自認有做東責任,席開四桌加上給各家的年節禮品,再算上給晚輩的紅包,這筆將近兩個月薪水的開支讓他跟母親低落了好幾周。
而我,最終為了家庭和平,妥協接受父親的提議:每個孩子各包六百。
這些孩子也沒讓我失望,一如我預期般果然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他們父母不斷在旁邊提醒:「叫姑姑!」、「這是姑姑!」、「不記得了嗎?妳小時候她常講故事給妳聽!」、「有帶你去她家玩過啊!」
我也是全程維持和藹的「長輩臉」,時不時地寒暄,既要誇大人又得誇小孩:「越長越帥!果然是媽媽生的!」、「聽說你成績超好,很棒耶!」、「兒子又高又帥,嘖嘖,你以後媳婦有一堆可以挑了!」
應付完親戚打招呼的環節後,坐上餐桌的我今天任務也差不多要結束,接下來只要努力吃飯就沒我事了。
雖然我跟安知希與安詮守平時關係不算密切,但這時候我們很有共識:保持安靜低調,只要不要跟親戚對到眼,就什麼事都沒有……如果……順利的話……。
「詮守跟知希是幾年級?對!大一!跟Daniel同年!你們是念什麼學校?將來如果想來美國,有不懂的儘管問Daniel!」
「知雅去年不是從義大利回來?很厲害喔!現在在哪工作?」
「有沒有對象?怎麼可能沒有!一定是妳條件太高!」
我在心中不斷默想:雖然不關你們的事,我知道你們也不是真的關心我所以才問我,但我還是要當個乖巧晚輩好好回答。我又不靠你們養,所以我努力跟大家維護好關係不是為了圖你們什麼,而是為了不讓父母難做。
念書的就問成績跟學校,出社會的就打探工作和薪資,單身的就質疑怎麼會沒對像?有對象的就探底對方條件以及什麼時候結婚?結婚的催促要趕緊生,生一個的就聊什麼時候生第二個?孩子大了又問成績跟學校,同樣內容不停重複循環……。
雖然我感到不耐,但換個角度想,如果我是這些長輩,面對幾百年才見一次的陌生親戚,除了這些話題好像也沒其它能聊,畢竟,總不能談今天天氣如何?或是申論政經局勢?
八卦別人生活是最容易的事,不需要任何專業技術就能輕鬆做到。
「哥,我跟弟弟是在想,」飯吃得差不多,小叔使了個眼色後大家突然安靜,接著二叔向我父親開口:「爸住的安養院我們前幾天有去看過,兩、三個人睡一間沒什麼隱私,乾脆讓爸換到單人房。」
「好。」父親沒想太多,直接同意。
我在旁瞪大了眼。靠!又來這齣!
當初爺爺失智,遠在美國的叔叔們怕我們照顧不好,說要請外傭……「好。」於是父親同意,接著父親付錢。
請外傭後,只透過電話連繫的叔叔們說專業的機構更讓人安心,想送去安養院……「好。」於是父親同意,接著父親付錢。
覺得上一間安養院太遠,幾年才回來一次的叔叔們說要去看爺爺不方便,想換一間……「好。」於是父親同意,接著父親付錢。
現在又說要換單人房,那錢你們出啊!不要每次都只會出一張嘴,然後打理大小事跟錢都我們家處理,還表現得彷彿只有你們注意到爺爺的需求似的,你們隨便一個收入都比我們家好,怎麼提出意見後,就沒想過要一起負擔自己爸爸的照顧費用?爺爺難道是只有我們一家的爺爺嗎?
因為住國外,所以久久回來看爺爺一次就會被視為「真有心」、「孝順」,而總在身邊陪伴的卻老是被挑剔「這個怎麼沒注意到?」、「這是為人子女應該做的」,這不合理。
「太好了!哥,爸就麻煩你了!我們在美國也只能偶爾回來,不能陪在爸身邊真的很不孝,幸好有你。」
覺得遺憾的話,可以把爺爺接過去啊!不行的話,就常回來看呀!再不行的話,出錢啊!
看著又掉入陷阱的父親一臉狀況外,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母親眉頭深鎖,安知希跟安詮守則完全不在乎家裡事,再看叔叔們陶醉於「自己很孝順」的滿足笑容,我……憋不住了!
馬上用手機搜尋費用,接著我大聲說:「單人房一間六萬,四家平分的話,一家出一萬五就好耶!」
「安知雅!」極少生氣的父親此時大吼我的名字。
我不打算退讓!「六萬太多的話,也有四萬多的。」
家裡經濟壓力那麼大,再增加這筆下去,就算拚得過去,也是每天過得提心吊膽,我情願當被全家族討厭的壞人,也不允許任何人再動搖我們家的安穩。
「我們在講爺爺的事,妳插什麼嘴!」
「因為爺爺是你的爸爸,也是我爺爺,當然也是叔叔跟姑姑們的爸爸。」我聲音顫抖,但還是一一環顧了叔叔們與姑姑,他們面色鐵青、極度不悅。
「知雅!妳剛不是說有看到外面在賣飲料想喝?快去買!」趕在起衝突前,母親硬將我拉起往包廂外走。
「妳順便幫我買一瓶,我要茶!」關上包廂門前,母親對我擠眉弄眼,悄聲說:「妳先回去!」
於是,今年除夕,我實現了兩個創舉:第一,成為冒犯整個安家的罪人;第二,讓叔叔們終於掏錢出來養自己的父親。
台北/二〇一〇年三月/二十五歲
過完年到現在三周多了,父親跟我還是處於互不說話的狀態,我數次主動開頭,他不是裝沒聽到就是只回「嗯」,有事都是透過母親傳話。
事後母親私下曾向我表示,兄弟彼此分擔金額確實讓父親鬆了口氣,但父親愛面子,在全家族面前丟臉對他是種恥辱,給他點時間,等他自己想通。
至於工作是稍有進展,開始有些適合機會出現,率取通知也拿了幾間,只是談過後薪資跟職務內容都不理想……。
「正好,我們今年要引進義大利的產品,妳可以順便幫我們翻譯!」所以「翻譯」是可以「順便」的事?
「這個職務我們要求必須有相關經驗兩年以上,妳年資不符合,但妳能力可以,不然妳先進來做,只是薪資還是要照年資算。」就是付我助理錢,要我扛設計師的責任?
「妳能設計也能接單,以後視情況再派妳去協助業務部。」等於我一個人要負責三種不同職能?
「公司忙的時候會要妳加班,不過我們是責任制,做份內的事是應該的。」直白翻譯就是:沒有加班費。
「我們肯定妳的能力,但我們公司很講究資歷,所以薪資只能從最低開始,妳表現好未來會往上加。」既然只給香蕉,就不要期待我做超出猴子會做的事呀!
千篇一律的用「年資」跟「資歷」壓低薪資,卻又期待我做超乎職務待遇的諸多事項,還說工作不只為了錢也為了「榮譽」跟「責任」,雖然薪資不多卻能讓我「累積經歷」,信誓旦旦保證未來有發展空間,卻講不出明確升遷標準而是表述模糊的「看表現」……。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力不足?這些究竟是婉拒我的社交辭令?或是討價還價的刻意壓榨?
其中不乏知名大公司,但待遇跟福利卻沒跟名望畫上等號。這或許是台灣傳統產業的現況:因為夠知名,待遇再差也會有人為了名聲而擠進來,再操都沒關係,遊走在《勞基法》邊緣也不是問題,反正妳不接受後面還有人等著要;即便再有名,因為是純台資企業,所以制度不用像外商看齊,也因為是傳統產業,所以大伙要共體時艱,幾十年前福利是怎樣,現在差不多就維持那樣。
於是,性子一來容易衝動的我,做了個重大決定!
看準晚餐時間,我向父母親宣布:「我打算去深圳工作。」
「深圳不是在大陸?」母親以為我在說笑。
冷戰中的父親嘴角抽動,但他還是忍住沒開口。
交給母親我事先列印好的資料。「就是這間公司,這張是他們給我的待遇條件。」
透過網路面試,我順利拿下工作。
「做鞋子的……嗯……薪資不怎樣,但食宿全包,一年可以回來一次,而且老闆是台灣人。」母親將單子交給父親:「好像還不錯。」
父親看過後將資料放回桌面,對空氣說:「派去大陸的都能三個月回來一次,不好的也一年兩次。」
「這工作不是台灣外派去的,而且也不算是台商,所以福利比照當地,能夠一年回來一次已經很好了。」
「既然要去,怎麼不找台商?」母親看來是能接受我過去工作。
「就剛好找到,也沒想那麼多。」主要是這工作內容很有挑戰性,感覺能好好發揮!
「妳好就好,我沒意見。」
「狗怎麼辦?」父親問出重點。
「老媽,嘟仔要麻煩妳們照顧,牠的開支我每個月會匯回來,將來收入有增加的話我再多給。」
趴在地上的嘟仔發現我在看牠,於是輕搖尾巴回應。牠是我大學時從路邊帶回家的米克斯,平時因為我上下班時間不固定,所以吃飯交給母親餵,剩餘的遛、洗、睡、陪玩都由我負責,只是好不容易等我從義大利回來的牠,如果知道我又要離家,不知道會不會難過?
「也只能這樣了,反正之前也顧三年。妳什麼時候出發?」
「確定的話我就馬上辦證件買機票,快的話下禮拜就過去。」
「現在是怎樣?打算跟我說教嗎?要我分手嗎?」安知希看著剛做好的指甲,眼前擺滿桌的是精緻下午茶套餐。
雖然那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我明天就要去深圳了,妳有空就回去看看爸媽,多盯他們,不要讓他們又亂投資。」
「他們都是成年人,想怎樣就怎樣,幹嘛要人管?」
「話不是這樣說,妳也知道他們性格少根筋,一不注意就會出事。」
「那妳就不要出去,自己看著。」
「安知希!妳為什麼就是不能多關心家裡?」
「安知雅!妳搞清楚!他們本來就要為自己行為負責,跌一次學不乖就跌第二次、第三次,教訓夠了自然會怕,我是他們女兒不是他們保母,他們要怎樣跟我無關。」安知希兩手一攤。
「妳怎麼那麼不孝?這種話也說得出來!」
「妳對『孝順』的定義才扭曲吧?整天跟爸媽頂嘴,口氣也很差,還讓爸在親戚面前難做人,妳才是最不孝的那個吧?」
安知希每一句都說在點上,我被指責得啞口無言。
確實,我倆對「孝順」定義很不同,我是想盡辦法要「糾正」父母,要求他們走在不惹事的「正軌」上,我對父母更像是老師在管教孩子,缺乏敬重跟恭敬。安知希則是迴避一切衝突,父母想做什麼就由著他們,不過問、不干涉、不添亂,父母的要求能做到她就做,做不到她也不在乎。
「我真的很討厭妳!妳難道不知道全家每個人都活在妳的陰影下嗎?什麼都看不慣,什麼都要管,在妳眼中好像大家都傻瓜,就妳最厲害,沒妳大家就不行似的,什麼都要照妳意思來,妳明明是家裡最大壓力製造者,還一副自己是家裡最正義的人,好像大家都辜負妳就妳最委屈的樣子,有夠可惡!」
沒料到安知希會突然發飆,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反駁還是勸她冷靜?從沒想過家人會是這樣看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全家人所討厭」讓我覺得失去了立足之地,連說話都沒了勇氣。
我自認出發點是「為大家好」,大家卻沒有因此變得更好,甚至可能更糟,我什麼時候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將主見強加到別人身上的暴君」?
「妳不是一直認為我功課不好是因為不認真?妳該不會真的以為,功課好未來人生就會好?」安知希咄咄逼人,緊揪著我持續攻擊:「真希望妳這一趟去跌慘一點,讓妳知道妳只會念書也只有念書,除了考試妳其它方面都不及格。」
我之所以單方面挨打而沒回應還有個原因,就是我平時看似強勢,但被戳到痛處就會腦迴路斷線想哭,我現在光要努力憋住眼淚就很吃力,沒有其它餘裕能處理衝突。
遇事就哭這類人很討厭,所以我避免讓自己成為這種人。大概也因為我就是這種人,所以我特別厭煩這類人。
把帳單從桌上拿走,安知希氣憤起身。「就不該跟妳約這種地方,搞得我一口都吃不下。」
再一次,又是安知希把我留在原地。
什麼是抉擇的標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固執,而那固執更多時候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可笑的意氣用事,總使添加再多詮釋,聽起來也像藉口,但當一個人讓某種存在意義成為抉擇指標、讓那份信念成為信仰後,結局會後悔或慶幸都沒關係,只要能背負起選擇的重量。
如果怕在未來某一天回顧時會氣自己當初的決定,那就把想要的事情都做到,讓被放下的以及被捨棄的延伸出值得被拿起的價值。
無法說清自己到底是基於衝動還是理智而做出遠行的決定,但我確實對這次的出發懷有憧憬。
搭上飛往深圳的班機,我再次離開家。
與我擦身而過的邤媛則是在隔天回到台灣。她趁男友醉酒疏忽的空檔從租屋處逃了出來,經過警察局和辦事處的連串手續,她終於回家。
事件鬧得滿城風雨,她卻裝沒事的樣子隻字不提,就在我們以為她需要一段時間去修復生理和心理狀態時,為了讓生病的父親能好好休息,她火速扛下經營家族事業的重責大任。
堅毅和脆弱能否同時並存在一個人身上?我不知道,我們各自都有問題要面對,也許已經沒有餘力去傾聽,但只要知道「彼此都沒放棄並且正想盡辦法要前進」就是莫大鼓勵。
說這次離家是為了逃離糟糕的處境也好,但我更傾向當作是為了「重新出發」,希望我們下次再碰頭時,大家都是好好的。
我們都要好好的!
我這麼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