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靈》Ch.13 路盡之前。④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他帶回了一個作工粗糙的玩偶,手縫的衣服被燒毀了一半,另一半被染成深紅。

  「抱歉,弄成這樣沒辦法蒐集素材了。」

  「別在意,反正大概也沒有能用的部分。」

  魯帕臉不紅氣不喘,彷彿剛才那番激戰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例行任務。他將巨劍當成鏟子,把不成型的魔獸屍體連同下面的土一起鏟了起來,堆到格雷與德雷克就地取材搭起的架子上。

  想確認跟還是人類時的構造有什麼差別。

  德雷克原以為這瘋狂的少年會不假思索地提出要求,但格雷只是保持沉默,與他們一起收拾殘局。他們為了保險起見搜索一團混亂的肉塊,好不容易從中挑出了旅人的隨身物品。

  「這東西很不妙呢!」

  五面還殘留著血污與焦痕的金屬牌在格雷手中熠熠生輝。火光躍動,在這張稚氣未脫、猶如面具的臉孔投下陰影。

  天邊雲霧聚集,逐漸吞噬掉自清早以來的湛藍晴空與熾亮白日。南風變得更加陰冷,詭譎的氣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德雷克轉頭看向那條青綠的小徑,感到自幼學習的常識與規範越來越無用武之地。

  金屬牌正面清一色是一朵與凜冬百合十分相似的花朵,花瓣同樣銳利陡直如同鋒刃,只是牌上的圖樣是朝著右側,與他盔甲內朝向正面且對稱的女神之花有明顯不同。

  那是鄰國國教,水神教的聖徽。

  德雷克有猜到,這些人或許就是那批入侵的教徒被瘴氣侵染的結果。對教義忠誠反而被當成棄子,他有些同情。

  但這不對。他皺眉,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貝特瓦早在數年前入侵事件時,就公開宣稱同樣信仰水神的瓦瑟格爾特教是異端。這個教派最顯著的特徵就是會把魔獸稱為同胞,敵視使用他們口中的「墮落使徒」之力——魔法的人。

  而且致力於所謂的「淨化」,表現出的實際行動就是把他們認為純潔無暇的人類靈魂當作祭品,以幫助靈魂遭受汙染的同胞找回人性。

  河岸村女孩被誘拐加上與卷軸埋在一起的花瓣,都顯示出這些人就是瓦教教徒。格雷方才與戰鬥結束後才出現的米思,順著在荒原中異常突兀的翠綠小徑前去搜索,在源頭發現了被焚毀的貨車,與大量血跡。

  他帶回了一個作工粗糙的玩偶,手縫的衣服被燒毀了一半,另一半被染成深紅。

  金屬牌背面歪歪扭扭地用古埃德語刻著一行字,德雷克猶記得他翻到背面時,格雷那冷淡至極的嗓音。

  「敬奉唯一的主。」

  五面牌都用不同筆跡刻著同樣的句子。格雷沒有直接用古埃德語讀出來,而是翻譯成現今使用的語言。希望不會因此招來什麼不妙的關注。

  德雷克搖搖頭,那見不著的神明恐怕不是最大的威脅。水神教與瓦教合作,是為了徹底打擊女神教、奪回正統?看似騷擾、毫無計畫的行動,其實是大規模戰爭的前哨戰?

  他突然意識到目光,抬起頭,發現格雷正盯著他看,他才注意到自己沉默了太久。

  「先與大隊集合吧!必須早點把這件事告訴莫頓大人。迪特那副樣子大概暫時算不上戰力,對我們來說太危險了。」

  格雷沉默頷首,但沒有移開目光,彷彿知曉他還有未吐之言。德雷克被那雙碧綠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迪特還在昏迷,魯帕不會洩密,是時候了嗎?

  他有好多疑問。

  兄長真的是被毒死的嗎?真正的死因是什麼?誰是指使者?幾乎沒有領地、只靠著家族成員擔當騎士、出賣武藝為業的貝納德,和種植販售稀有藥草及製作藥物的邁爾斯特,既不是競爭對手,雙方也素不相識。

  是現任邁爾斯特家主的兄長:勒舒爾茲伯爵的命令?還是如傳言所說,邁爾斯特是王室見不得光的殺手,貝納德家在哪裡引起王室猜忌,因而最終導致整個家族的滅亡?

  從他開始懷疑格雷的那一刻,這些一直無人能回答的疑惑,就無時無刻如濕黏的冤魂緊貼在耳畔,責問、咒罵、催促著裹足不前的自己,要等到哪一天、等到哪一刻,才要把惡魔的假面具撕下來?

  沉寂多年的情感如浪洶湧。那張神似的臉,那勾起他恐懼的輕蔑神態,現在正專注而又耐心地等待著。

  看著那已變得熟悉的輪廓,德雷克一時憤然,想對著這絕對不會反擊的少年大吼,訴說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但最後,這些風暴般的千思萬緒只變成了一句乾啞的話。

  「你的家族……你家裡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身家調查?」

  德雷克剛說出口就後悔了,而格雷似乎也沒料到會聽見這種問題,戒備地後退了一步。

  「啊!對了,我們都一起行動這麼多天了,卻對你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我想說從這裡開始……」

  他說到一半就自覺這謊言太爛而閉上了嘴。

  格雷捻著下巴,有些苦惱地閉起眼。兩人站的位置讓德雷克完全無法躲避對方橫越半身的傷疤。在篝火的緋紅光芒下,像是一張鮮紅色的蛛網覆蓋在粉紅色的皮膚上。

  「我有兩個哥哥。」格雷似乎終於打理出該如何開始。「大哥叫傑拉爾德,在領地作為代理領主處理事務。二哥叫雷歐納德,在王都裡當騎士。」

  「要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傑拉爾德是規矩的化身,我記憶裡他從來沒笑過,總是叮囑我要有貴族的樣子,不要讓家族失望。但我實在是很討厭那種惺惺作態。傑拉爾德也不會生氣,只是會一直看著你,看到你自己認錯為止。」

  「雷歐……該怎麼說?大家都說他做事認真、公私分明、待人和善,但從我的角度來看,跟肖恩有點像吧!」

  「啊!不是說他信仰狂熱或是個戰鬥狂。而是那種總是處處顧慮旁人,怕你受到傷害,小心翼翼到會讓人煩躁的那種。」

  格雷若無其事地損了肖恩一番。德雷克默默慶幸肖恩被指派送河岸村的女孩回家,接下來都不會見到面。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忍住想看到對方哭喪著臉的欲望。

  「母親身體不好,幾乎沒有離開寢室。而父親——就是個狂熱的學者。上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你想問的應該不是這個吧?」他突兀地轉移話題,德雷克也沒打算說破。「是哪一年的事?」

  「王國曆八二一年。」

  這個數字他永遠不會忘記。

  「十一年前嗎?」

  「小事也可以,有什麼你覺得奇怪、印象深刻的事嗎?」

  德雷克屏息。

  格雷看向篝火,陷入沉思。火焰中的肢體幾乎已不再動彈,真正地歸於平靜。嗅覺在不斷刺激之下,魔獸的腥臭也不再那麼令人厭惡。魯帕在篝火對面,用水袋裡的水清洗巨劍,再打磨鋒利。專心致志,旁若無人。

  「很抱歉,我不記得了。」

  格雷的表情充滿歉意,輕輕地鞠了躬。

  「別在意,畢竟你那時還小嘛!要是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天才了。」

  德雷克意外自己的反應居然是鬆了口氣,他想伸手拍拍格雷的肩膀安慰他,格雷卻再度開口,說出了驚人之語。

  「不是年紀的問題。我沒有七歲前的記憶。」他撫摸著右臉,手指一格一格地在糾結的疤痕間往下滑。「我幫你去問傑拉爾德吧!雖然不保證能有什麼派得上用場的情報。等到了亞多戈伊我就去寄信。」

  「那就麻煩你了。」

  德雷克慎重地頷首。

  格雷還在摳著臉頰,突然他瞇起眼,露出森然的微笑。

  「雖然這有點多管閒事,但你要真的打算報仇,這樣打草驚蛇不及格喔!復仇就跟釀酒一樣,要有適合的專業人士、適當的時機、與縝密的計畫。雖然我不喝酒。」

  這是在鼓勵他還是嘲笑他啊?德雷克哭笑不得。

  「說的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難道你也打算找誰復仇嗎?」他打趣道,「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格雷大人?」

  「是啊!不過你幫不上忙。」

  格雷欣然坦承。過於直爽的態度與正大光明的反應讓德雷克啞口無言,愣了半晌,才嘟囔起:因為你跟那個人長得太像了,他實在忍不住。

  格雷滔滔不絕,沒有半點之前沉默寡言的影子。不對,他一點都不沉默,只是對不感興趣的事就會露骨地漠不關心。關於魔獸,或是騎士的祕密行動,在中途堡圖書室裡的格雷可是話癆的討人厭。

  格雷來到這裡是為了追尋他最喜歡的魔獸嗎?在中途堡搜索冒險者行李的時候,那塞滿鞍袋、細緻精微的魔獸素描,連那時仇恨心衝腦的他都忍不住讚嘆。

  他突然有個疑問:格雷要復仇的事,懷亞特知道嗎?

  格雷拍了下手,問道:「啊,說到亞多戈伊,那裡應該有女神的神官吧?」

  「有的。」

  德雷克有些驚奇。在他的印象裡,格雷雖然能召喚出強大聖光,卻不甚虔誠,他甚至沒看過他說出哪怕一句跟女神有關的禱詞。

  邊境城亞多戈伊是面對深淵密林的最前線,除了冒險者和騎士,最多的就是女神教的信徒與教士。

  「你的傷,最好去給神官看看。」格雷比了比脖頸,表情異常認真。「那不是治療魔法治得好的,得要神官、能驅魔的人。多久了?」

  「你在說什麼?」德雷克的心臟猛然跳了一下。

  「因為你一直帶著女神的護符才撐得住吧?看那殘留的意念,你要是一天沒與神力接觸,就會跟他們一樣囉!」

  格雷朝著火堆指了指,竊笑了起來。

  一番話說得德雷克冷汗直冒,胸前護符突然變得像烙鐵一樣熾熱。眼前一陣朦朧,彷彿被罩上一層深色的厚重面紗。

  你也是……被拋棄的嗎?

  好可憐啊……

  格雷逐漸興奮起來的話語把他拉回了現實。篝火只剩餘燼,魔獸已不留一絲痕跡。魯帕將巨劍安回背上,正檢查著馬具。不遠處的迪特發出痛苦的呻吟,睜開膽怯的雙眼,慌張地搜尋同伴的身影。

  「話說那個鶺鴒之影聽起來挺有理智的呢!不是尋常魔物,但從目的性來看又不像瘋狂的魔法師。對男女的問句有別,是因為本身的性別,還是補食的偏好呢?黑髮?不會也是黑眼?伊爾德維人?因為速度太快所以看起來像在飛?德雷克!你有什麼看法嗎?鶺鴒之影是魔法師?魔獸?還是異變的人類?」

  湖水綠的雙眼閃閃發光,格雷嘴角上揚,雙手激動地握拳,鼻尖幾乎貼到了德雷克的下巴。

  看著那透著瘋狂的眼褚,德雷克默默地退了一步、兩步,直到與對方隔了至少一個馬身的距離。

  「誰知道,八成只是被魔獸襲擊的盜匪,驚嚇過度的胡言亂語吧!」

  他隨口敷衍,在格雷毫不氣餒的大聲推測中,找到他的坐騎翻身上馬。

16會員
105內容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達歐利的砂時廠 的其他內容
  該死!可別讓那小子的蠢話成真啊!   德雷克的棕色駿馬氣勢洶洶地提起上身,一鼓作氣踏碎了被他一劍砍倒、仍在蠕動的軀體。
  商人跌跌撞撞地在陡坡上前行。視野裡杳無人跡,騾馬拉的貨車早在前一晚就被拋棄在徒有其名的休憩地。車上的貨物也……算是照著計畫用上了?
  某人曾經說過,神蹟並非如同雨滴墜落,無法預測其落點。而是如同點燃的火燭,人類的意志才是讓神蹟顯現的關鍵。
  懷亞特感覺自己像個垂垂老者,在為彷彿永無止境的寒冬唉聲嘆氣。
  該死!可別讓那小子的蠢話成真啊!   德雷克的棕色駿馬氣勢洶洶地提起上身,一鼓作氣踏碎了被他一劍砍倒、仍在蠕動的軀體。
  商人跌跌撞撞地在陡坡上前行。視野裡杳無人跡,騾馬拉的貨車早在前一晚就被拋棄在徒有其名的休憩地。車上的貨物也……算是照著計畫用上了?
  某人曾經說過,神蹟並非如同雨滴墜落,無法預測其落點。而是如同點燃的火燭,人類的意志才是讓神蹟顯現的關鍵。
  懷亞特感覺自己像個垂垂老者,在為彷彿永無止境的寒冬唉聲嘆氣。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Thumbnail
琅兒好心幫忙訐友,一樁暗藏凶險的詭計正步步逼近......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Thumbnail
琅兒好心幫忙訐友,一樁暗藏凶險的詭計正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