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金錢的對立及矛盾｜談尾崎紅葉《金色夜叉》

當年尾崎紅葉以寫實主義手法，從高利貸行業切入舊傳統瓦解而新秩序迄未建立的明治時代，其社會色彩引起當代讀者共鳴。再者，書中愛情與金錢的對立及矛盾，乃是人類永遠存在的主題，毋怪乎《金色夜叉》可以吸引跨世紀的讀者。

（一）金色夜叉兼具善惡

尾崎紅葉（おざき こうよう，Ozaki Kōyō，1868-1903）《金色夜叉》自1897年至1903年於《讀賣新聞》分六次連載，當時轟動全國，迄今依然吸引新世代讀者，堪稱日本近代文學史的異數。

《金色夜叉》敘述的是放高利貸業者的故事。「金色夜叉」乃一般人眼中高利貸業者的可怕形象。所謂「夜叉」，為佛經中的一種鬼神，本義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勇健、輕靈、秘密之意。唯現在大眾印象中的夜叉是佛寺所見的夜叉，瞪著大眼，表情凶惡猙獰，手持利器，姿態威猛，令人望而生畏。其實佛經裏面，有很多夜叉是好的，不盡然都是惡的。換言之，夜叉兼具善與惡。至於尾崎紅葉小說之題為「金色夜叉」，「金色」象徵金錢，比喩男主角遭到愛情背叛而痛恨人生，最後陷入高利貸的魔道，整天像夜叉一般緊追債務人討債。

（二）高利貸業者的故事

尾崎紅葉《金色夜叉》包括前篇、中篇、後篇、續篇、再續、三續，共6篇，以核心人物「間貫一」的人生軌跡為主軸，探討愛情與金錢之間的矛盾，批判金錢主義，宣揚愛情、友情與正義的價值。可惜尚未寫完作者就已病故，是以結局如何，有待讀者各自想像與推敲。全書敘事大要如下：

前篇，「間貫一」來自武士家庭，父母雙亡，因父親對隆三有恩，貫一自15歲起近10年均寄居隆三家。貫一個性耿直，努力向學，隆三有意將女兒阿宮許配貫一。貫一和阿宮也被眾人視為一對，但阿宮不像貫一那麼深愛對方，她自知美麗的優勢，嚮往能夠嫁入豪門。其後隆三考慮將來年老的依靠，對於嫁女的心意已經改變，打算把阿宮嫁給銀行小開富山，然貫一對此毫無所悉。直到貫一得知此事，不接受隆三安排他出國留學的彌補，趕至熱海阻止婚事，唯阿宮鬼迷心竅，未能回心轉意。貫一的愛情遭到背叛，痛不欲生，與阿宮決裂，告訴阿宮，嫁入豪門將不會幸福。貫一憤而離開，發誓為洩心頭之恨，今後要變成惡魔，專門啃食人間禽獸的血肉。

中篇，4年來，貫一輟學，跟著警察出身的高利貸業者鱷淵工作，跑腿討債。貫一勤儉本分、不近女色，深獲雇主信任。高利貸業同行滿枝，25歲，嫵媚動人又精明能幹，年老的丈夫長期臥病在床，她表明喜歡貫一，即使遭拒仍不放棄。子爵與阿宮丈夫富山有所往來，其管家透過鱷淵放高利貸牟利，貫一奉命至子爵家，巧遇隨同丈夫前來的阿宮，兩人錯身而過，並未交談，阿宮則舊情難忘，重燃愛意。貫一昔日同學蒲田等對貫一之從事高利貸，深感訝異，痛罵其麻木不仁。貫一討債手段殘酷無情，遭到報復而住院，滿枝毫不避嫌，屢屢前來探病，貫一倍感困擾。

後篇，富山溺愛阿宮，但只得阿宮身體，未得其心。阿宮生子，不幸夭折，從此未再生育，夫妻關係更加疏離。阿宮希望父母出面幫助貫一，重認養子關係，貫一予以回絕。未久，鱷淵家遭女瘋子縱火，夫妻葬身火窟，貫一出院收拾善後，感到人生無常。鱷淵之子直道反對高利貸業，將遺產全部交給貫一，盼貫一替其父鱷淵痛改前非。

續篇，阿宮已嫁6年，遇貫一學生時代好友荒尾，託荒尾向貫一求取原諒遭拒。富山在外遊蕩，阿宮厭煩婚姻生活，反覆書寫無法寄給貫一的信。荒尾知阿宮已經悔悟，特來拜訪被同業喻為怪物的貫一，痛罵貫一泯滅良心，但貫一自暴自棄，仍不原諒阿宮。貫一得知荒尾為恩人作保而被高利貸所困，感佩之餘，積極出手援助。另一方面，滿枝迷戀貫一，不離不棄，因貫一一再拒絕其情意，滿枝憤而說出要殺貫一、阿宮之後再自殺的狠話，這成為貫一揮之不去的噩夢。貫一連續接到阿宮10封來信，皆撕毀焚燒。於是阿宮冒荒尾之名來見貫一，滿枝剛好前來，阿宮與滿枝兩人相見分外眼紅，場面難以收拾，貫一只好逃之夭夭。入夜，貫一作夢，夢中阿宮與滿枝爆發衝突，兩女皆慘死，阿宮臨死之前，貫一終於心軟，原諒了阿宮。

再續，貫一至塩原溫泉出差，在飯店遇見一對私奔的苦命情侶狹山與阿靜，兩人打算在此殉情，其遭遇如同以前的貫一和阿宮。阿靜本為藝妓，不願被阿宮丈夫富山贖身，相較於阿宮之變心，貫一衷心佩服阿靜為愛不屈的勇氣，他不禁感動落淚，毅然阻止苦命鴛鴦飲藥自戕，還替他們還款及贖身，期許他們相親相愛，攜手共度一生。

三續，阿宮臥病，醫生診斷為歇斯底里症。富山花天酒地，夫妻現已分居，阿宮把寫信當成遺書，自認將不久於人世，她覺得死不可怕，卻又眷戀世界，憂心貫一的工作，以無法於生前當面取得貫一原諒為憾。貫一終於看了阿宮的來信，自感羞愧，卻又將信撕碎。情侶狹山與阿靜暫時和貫一住在一起，貫一打算幫助他們獨立生活，並將散盡家財去拯救其他人。

《金色夜叉》的最後一章為阿宮的長信，作者未寫完即病故。依先前故事情節之發展，應是阿宮臨死之前，貫一與其見面，原諒了阿宮。或者，阿宮至死，兩人猶未見到最後一面，然如夢境所示，貫一內心早已原諒阿宮，且不再從事放高利貸。

（三）善與惡

《金色夜叉》揭露日本明治時期高利貸業者之惡行惡狀，明明只是一杯水，卻賣得比什麼都貴，那些渴得要死的人，不知不覺陷入圈套，等到解渴後才發現，自己喝下的不過是髒水而已，這時不管是後悔也好，怨恨也罷，總之，已經簽了借據，就只能按照約定加倍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除了榨乾鮮血，生割人肉，別無他法。高利貸業者辯稱，放高利貸的確利息很高，但因借錢的人沒有抵押也能借錢，相對的付出較高的利息以交換無抵押的便利，是以應顧客需求，及時提供金錢援助，這樣的生意不能算是歪門邪道。事實上，社會大眾都把高利貸業者視為牛頭馬面，不僅看不起他們，怨恨他們，甚至於連跟他們交往都覺得可恥。

貫一遭愛情背叛之後，成為人人痛恨的高利貸業者，四年前後整個人迥然不同，善良可愛的臉孔和溫柔的目光再也看不到了，現在的貫一，目光冷峻，沉默寡言，同行夥伴覺得他脾氣古怪，根本沒人願意親近他，他也完全不想跟別人來往。他只相信金錢，認為錢比人可靠，不相信人心。貫一沉溺在獲取高利的貪念裏，一方面藉此忘卻被未婚妻背叛的痛苦，另一方面，認為錢可以幫他拋棄執念，帶來快感。

書中高利貸業者鱷淵父子形成善惡對比，由「鱷淵」與「直道」的命名，可知作者之別有用心。鱷淵從事缺德的吸血行業，手段凶狠，不講情面，以訛詐手法累積大量財富；諷刺的是，他從不吝嗇奉獻香油錢，虔敬祈求佛祖保佑平安。鱷淵之子直道講為人之道，苦勸父親要用正當的手段去賺錢，不應利用別人急需用錢的弱點，賺取高額利息，最後必遭社會所唾棄。充滿理想正義的直道，希望父親結束這種傷天害理的家族事業，勿小看因果報應。結果父子各執己見，不歡而散。果然，鱷淵自食惡果，睡夢中遭受害發瘋的老婦人縱火，夫妻都在這場火災裏葬送了性命。事後，鱷淵之子直道將遺產全部交付貫一，盼貫一替其父鱷淵痛改前非，貫一固然感到人生無常，但並未立即回應直道所願。

尾崎紅葉對於核心人物貫一的塑造，如佛經之夜叉，善惡兼具，在冷酷的現實中仍保有善良本性，有著理想主義色彩。貫一四處逼債，明知此非正道，違背本性的行為使他痛苦，更令他感到羞愧與恐懼，然他再三重複相同的惡行，藉由這種方式，暫時忘卻心中無法宣洩的痛苦。貫一當初因遭到女人欺騙，在暴怒之下誤入歧途，雖然知道自己錯了，卻又無法改邪歸正，內心十分矛盾。不過，貫一終究開始反省，人活在世上，有道義或義務必須遵守，也有歡樂可供享受，這些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要素。貪欲和財產究竟能給自己帶來什麼？或許能夠治癒精神失常，但破鏡無法重圓，破碎的愛永遠找不回來了，何不讓它隨水流逝？應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還是以死結束自己愚昧的一生？之後，貫一岀手使得學生時代好友荒尾擺脫高利貸困境，在社會上重新開創事業；幫助苦命鴛鴦狹山與阿靜脫離苦海；還打算散盡家財去拯救更多的人。

貫一之善惡兼具，使得人物塑造不流於扁平，也讓讀者無法討厭癡心執念的他，反而給予深深的同情，這是作者人物塑造的高明之處。

（四）堅貞與背叛

《金色夜叉》的愛與背叛，是全書最重要的主題。主角間貫一追求真愛卻遭到背叛，使自己陷入痛苦的泥淖。

貫一愛阿宮，遠勝阿宮之愛貫一，貫一一直以為阿宮一心一意愛著自己，殊不知阿宮所到之處，永遠都能聽到大家對她的美麗讚不絕口，她也一直相信，女人能靠自己的容貌換來財產與身分。阿宮為了榮華富貴而拋棄貫一，令貫一痛苦悔恨。貫一提醒阿宮，沒有愛情的婚姻會帶來後悔。婚後，阿宮如願變成有錢人家的貴婦，終對這種生活感到厭煩，漸漸對丈夫感到不耐，更加懷念以前那種如夢似幻的愛情，尤其四年後與貫一重逢，欲望的火花突然又從她心底燃起，她已看破一切，不再顧惜貞節，為了滿足心中的欲望，她願意拋棄自己擁有的一切，深深後悔自己為了虛榮，拋棄了難能可貴的戀人。

至於貫一，對愛情充滿浪漫的理想，他認為，最深摯的愛情不應該受到金錢誘惑，也不可能出現移情別戀的意外，如果愛情發生了變化，那一定是愛得不夠深。而且女人的想法總是比較膚淺，比較容易變心；如果全心全意愛上對方，根本不可能變心。只要心裡愛著對方，當然就該抱著隨時為對方捨命的決心，就該堅貞不渝，若是不能做到這點，哪算什麼情人？也因此貫一直無法原諒阿宮的背叛。倒是被貫一拯救的阿靜為藝妓出身，她告訴貫一，懂得人情世故的女人有自己的想法，不會那麼容易受騙，十之八九都不會變心。年輕的女人心智不夠成熟，愛情終究無法持久。這或許是阿宮當年之所以變心背叛的原因。

即使貫一發誓，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自己對阿宮的怨恨，後來，噩夢中的阿宮，死得慘烈，貫一覺得她體內不貞的血液已經流盡，往日的罪惡也早已洗淨。阿宮為了贖罪，不惜拋棄生命。貫一面對她的屍體，不禁悲從中來，從前那種瘋狂的怨恨消失了，心底湧起了一度消失的愛意，像泉水一樣滿溢他心中。貫一自我反省，阿宮都能一再表示懺悔，自己不更該為自己不守道義而悔悟嗎？

尾崎紅葉筆下的貫一，其冷酷的背面是堅信愛情的浪漫溫柔，肯定了愛情其實比財富更可貴、更難得，也獲得了普羅大眾的認同。

（五）直木賞風格

尾崎紅葉《金色夜叉》敘事引人入勝，充滿傳奇色彩，於今觀之，可歸類為直木賞風格的大眾小說，吸引了跨世代讀者，歷久不衰，具有強韌生命力，成為日本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在文學史上可謂難得一見。

當年尾崎紅葉以寫實主義手法，從高利貸行業切入舊傳統瓦解而新秩序迄未建立的明治時代，其社會色彩引起當代讀者共鳴。再者，《金色夜叉》愛情與金錢的對立及矛盾，乃是人類永遠存在的主題，毋怪乎可以吸引跨世紀的讀者。此外，《金色夜叉》的人物心理刻畫深入，景物描寫細膩生動，加以作者才華橫溢，名句傳誦迄今，諸如男女主角分手之夜，貫一告訴阿宮，「明年這個月的今天晚上，貫一會在哪裡望著天上的這輪月亮呢？後年……還有十年後的今晚……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今晚，怎麼可能忘記呢？就算死了也忘不了啊！」又說，「明年的今夜，我的淚水一定會把月亮遮住，妳要是看到月亮……月亮……月亮被遮住了，阿宮，那就表示貫一正在某個角落恨著妳，就像今晚一樣，他正在痛哭流涕。」這樣浪漫的台詞，在在令讀者津津樂道。

由於《金色夜叉》未寫完結局，徒留遺憾，其後乃有尾崎紅葉的弟子以劇本形式發表了續集，讓貫一原諒了阿宮。之後，《金色夜叉》不斷被改編為電影、舞台劇、電視劇等，至少25次以上，足見尾崎紅葉《金色夜叉》雅俗共賞，魅力不減，將一代又一代流傳下去，不會被時代淘汰，以及被讀者所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