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銳易感的必然｜談《追憶似水年華》馬塞爾的愛情悲劇

馬塞爾喜怒無常，無疑跟瘋子一樣。可是個性使然，馬塞爾身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ㄧ）馬塞爾個性

普魯斯特回憶錄式的自傳體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即「馬塞爾」，在世51年，終身未婚，應跟他的個性息息相關。

敘述者馬塞爾年幼時即體弱多病，異常敏感、神經質、愛幻想，喜歡環繞一件事物進行無窮盡的遐想，光是不認識的少女與他對望一眼，就感覺到「好似暴風雨日子裏，天上那風馳電掣的烏雲挨近了一塊行進速度不那麼快的雲朵，與這塊雲朵擦肩而過，觸著了它，又超過了它。但是，它們互不相識，各自遠去」。長大後，患有重度失眠症，經常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此外，他與在政府機關任職的父親關係疏離，私下一直依戀著外祖母和母親，甚至於臨睡前要母親上樓到床前親吻，方可安然入睡，心智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馬塞爾喜歡孤獨，卻又渴望友誼，更希望結交女性，能夠為他帶來滿足的幸福。對於愛情，他重視心靈交流，這是一種內在的、隱密的快感。只是馬塞爾過於敏感、多疑，總是為情所困。他認為，不要使我們所愛的人不高興，但也不能過於謙卑，有時候得稍稍冷落她們，別讓她們感到自己不可或缺，因為這反而會使她們離開我們；再者，只有當我們不再試圖討好這個女人，讓她相信，她對我們而言可有可無，如此再去接近她時，內心的痛苦才會有所緩解。偏偏想歸想，事實上根本做不到。馬塞爾與自己喜歡的情人，始終無緣，這是馬塞爾無法擺脫的悲哀，令人同情。

（二）暗戀奧麗阿娜

除了外祖母和母親，馬塞爾的感情世界出現三個重要的女性，即奧麗阿娜、希爾貝特和阿爾貝蒂娜。

在外祖母家的貢布雷，尚未長大的馬塞爾早已知道這裡有高貴的蓋爾芒特家族，以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奧麗阿娜，他非常渴望能進入其生活。直到遷居巴黎，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住同一棟樓，這才有了接近的機會。

馬塞爾心裡暗暗愛慕著奧麗阿娜，她如對他有敵意，他會黯然神傷；她靠近，他就會心慌意亂，惶惑不安；他渴望能把她征服，將她的朋友從身邊統統趕走。馬塞爾天天上街等著看奧麗阿娜一眼，馬塞爾的母親知道兒子暗戀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告訴他，這已成了大家的笑柄，說：「況且，你看，你外祖母病得那樣厲害，你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呢，何苦在路上等一個不把你放在眼裏的女人呢？」

終於，馬塞爾應邀參加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晚會，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正式見面，她出身高貴，有著法國最純潔、最古老的血統，一般人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接近她。她把自己打扮得優美雅致，顯示出對時髦的追求。任誰都說她是一個極端聰明的女人，談吐詼諧幽默，生活在最有趣味的小圈子裡。她不僅會在別人不敢指望她參加的晚會上露面，而且也會在「人人參加」某個晚會的那天閉門不出，或和丈夫一道去看戲，或者大家都以為她會戴一頂能使最美麗的鑽石黯然失色的古冠冕光臨晚會時，她卻會不戴任何首飾，不穿任何禮服，可以說個人風格獨特。關於文學、藝術，她無所不談，也對貴族不屑的鄉土事物如數家珍。總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雍容華貴，美麗動人，談話有思想，同時也尊重才智，是上流社會公認的風雲人物。

馬塞爾如願進入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生活圈，經常參加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不過，漸漸地他看到公爵夫人的暗面，諸如丈夫的情婦多，自己也豔遇不少，長期以來與丈夫關係不睦，貌合神離；再者，馬塞爾發現奧麗阿娜是雙面人，她才智過人，能猜出你想聽什麼，專挑你愛聽的說，可是幾天後又會抓住你的笑柄，把你當作笑料，講給另一個客人聽。多年後，公爵夫人的交際卻已明顯退步，插話時，內容竟空洞無物，今非昔比，令他大失所望。

縱然馬塞爾曾偷偷喜歡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與馬塞爾真正談上戀愛的是希爾貝特和阿爾貝蒂娜。

（三）初戀希爾貝特

希爾貝特為馬塞爾的初戀情人。她是貢布雷鄰居斯萬先生的獨生女，馬塞爾當時與漂亮的希爾貝特一見鍾情，經常同她一起玩耍。搬到巴黎，馬塞爾與希爾貝特進一步交往，甚至於為了不離開她而放棄成為外交官的生涯規劃。

為了追求希爾貝特，馬塞爾賣掉珍貴的中國瓷器，整整一年都有錢每天買玫瑰花和丁香花送給希爾貝特，討她歡心。他不時寫信給她，等候回信則令他痛苦難耐，在別人看來，他簡直成了一個糾纏者。希爾貝特對他的追求未能明白回應，馬塞爾覺得二人之間的關係曖昧不明，希爾貝特似乎刻意迴避他，不把他放在眼裏。馬塞爾決定不再見面，卻不告訴她，但又希望和解，內心十分矛盾。更致命的是，馬塞爾發現自己熱戀著希爾貝特，她卻同時另有男友，馬塞爾自覺受到蒙騙，絕望之餘，在家裏待不住，便去妓院找自己不愛的女人，在她們懷中痛哭，這樣很快把錢花光了。後來兩人的感情日漸淡薄，馬塞爾對希爾貝特也終於死心，不再有愛。

先前，外婆帶著馬塞爾和女僕弗朗索瓦絲同去海濱城市巴爾貝克度假，遇到外婆的朋友──蓋爾芒特家族的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認識了侯爵夫人的侄孫聖盧，兩人很快成為好朋友。幾年後，父親斯萬去世，希爾貝特隨母親改嫁，姓福什維爾，繼承了斯萬家叔父遺產，成為法國最有身價的女人，嫁給家道中落的聖盧，成為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為他生女育兒，但婚姻生活並不幸福，希爾貝特並不知道聖盧是雙性戀者，丈夫不但情婦多且還愛上了男提琴手莫雷爾，希爾貝特莫可奈何。希爾貝特早在結婚之後，已和馬塞爾恢復來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聖盧從軍在前線戰死，馬塞爾和希爾貝特就較常在一起，唯二人之間沒有愛情，僅只是老朋友的關係。希爾貝特告訴馬塞爾，當年他愛得太過分，居然偷偷調查她所做的一切，這讓她無法接受。回顧從前，馬塞爾曾經為初戀飽受折磨，如今則不再感到不幸，只是留下了悲傷。

（四）苦戀阿爾貝蒂娜

至於差點就和馬塞爾結婚的阿爾貝蒂娜，跟希爾貝特是同學。二人真正結識，是在馬塞爾跟外祖母去巴爾貝克度假的時候。馬塞爾經由畫家埃爾斯蒂爾認識了阿爾貝蒂娜，起初不覺豐腴的阿爾貝蒂娜漂亮，只是想透過她去認識其他女生，但馬塞爾終究漸漸愛上了她。後來，好友聖盧看了阿爾貝蒂娜照片，為馬塞爾竟著迷於她，感到不解。馬塞爾第二次來到巴爾貝克海濱，偶然與阿爾貝蒂娜重逢，開始親密交往，兩人在舞會、花園和遊樂場中盡情歡樂。最後馬塞爾決定娶她為妻，兩人偷偷在巴黎同居。

阿爾貝蒂娜童年不幸，由姨媽帶大。她生活清苦，但個性活潑又聰明。只是阿爾貝蒂娜看重金錢，愛慕虛榮，受不住快樂的誘惑。馬塞爾想滿足她，為她訂購遊艇、名車，所繼承的姨媽遺產全都花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為了留住她，還捐錢給其姨媽邦當夫人。母親冷眼旁觀，反對兒子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擔心他受騙，馬塞爾卻仍一意孤行。

同居期間，馬塞爾嚴守秘密，不讓其他人知道。阿爾貝蒂娜告訴他，同居生活很幸福，然猶如「女囚」，於是不斷地要求自由，此令馬塞爾痛苦，覺得她隨時要逃離。加以阿爾貝蒂娜說謊成性，千方百計要擺脫他的控制，巧妙地掩飾眾多的約會。馬塞爾摸不清阿爾貝蒂娜的個性，對他來說，阿爾貝蒂娜始終是個謎。他懷疑阿爾貝蒂娜有性惡習，道德墮落，愛不專一，如兩棲性愛人，過著安排隱密的雙重生活。阿爾貝蒂娜跟女友安德烈要好，馬塞爾推測她們有同性戀關係，果然此事由他人口中得到證實。馬塞爾自知與阿爾貝蒂娜不可能幸福，且阿爾貝蒂娜並不真的愛他，馬塞爾想分手，卻無法痛下決心，反反覆覆之後，委屈求全，選擇原諒，即使她是雙性戀者。馬塞爾為無法真正擁有阿爾貝蒂娜而深深痛苦，飽受感情折磨，當他終於真的要與阿爾貝蒂娜一刀兩斷，她卻搶先一步離開了。阿爾貝蒂娜一旦不在身邊，馬塞爾便痛不欲生，煎熬足足四晝夜。阿爾貝蒂從此不知下落，直至收到阿爾貝蒂娜姨媽邦當夫人的電報，方知阿爾貝蒂娜騎馬不慎撞樹而亡。馬塞爾回顧自己跟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則是無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使幸福也不長久。母親帶著馬塞爾到威尼斯旅行散心，但他仍然時常想起阿爾貝蒂娜的種種。

馬塞爾反省著，他之前把阿爾貝蒂娜藏在家裡，前來拜訪的人誰都想不到，在走道盡頭的房間裡居然有她這個人存在。曾經以為，阿爾貝蒂娜就這樣成了一個美妙的囚人，從此能夠充實他的住宅，後來發現，她的身體雖控制在他的法力之下，思想則逃脫了控制。事實上，同居期間，馬塞爾無法獨處，覺得心靈被拘束，喪失自我，他失去自由，同樣也成了囚徒。馬塞爾想到將來的年收入無法支撐超過50萬法郎的生活水準，他的結局必然是自殺。他想，也許他的財產和兩人結婚的美好前景曾經吸引過她；他的嫉妒心留住過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聰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計謀的靈活性，也曾使她接受過囚禁般的生活，並促使他越來越把這種囚禁強化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如果他們不認識，她根本不可能擁有這匹馬，當然就不會在馬背上夭亡，馬塞爾為此深深懊悔。

（五）個性決定命運

渴望友誼與愛情的馬塞爾，情路多舛，一直為此而受苦，實因其個性所致。

首先是嫉妒心重，如走馬燈轉個不停，明知唯有跟對方一刀兩斷，方可根治妒病，但他優柔寡斷，往往三心二意，根本做不到。再者為多疑、猜忌，連威尼斯也不敢帶女友阿爾貝蒂娜去，因為一到那裡，他睡下以後，心靈就會不得安寧，害怕她會被船夫、旅館夥計和威尼斯姑娘所勾引。

交往時，馬塞爾忍不住緊迫盯人，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去盯梢，於是對女友的生活甚至於「比她本人還清楚」。由於不相信對方，凡事刨根到底，教人難以忍受，索性閉口不說。甚至於聽到什麼訊息，更會要求對質，這對雙方感情的傷害，難以彌補。加以占有慾強，將給予對方的一切，視為主人的義務和責任，而這些義務和責任就像他的權利那樣，明確證實了他的統治，此讓對方感到壓迫，喘不過氣。馬塞爾有時還會欲擒故縱，結果是自討苦吃。此外，馬塞爾個性反覆，像阿爾貝蒂娜出走之後，他再也不盼望她歸來，可是剎那間，盼她回歸的熱望又以壓倒性的優勢攫住了他，為了使她回來，他準備犧牲一切。在其他人看來，馬塞爾喜怒無常，無疑跟瘋子一樣。可是個性使然，馬塞爾身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戀愛中的猜疑、妒忌與占有，是愛情的恩賜還是詛咒？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關於主人翁面對愛情的心理描寫，極其深刻，跨越時間與空間，引起天下有情人的共鳴，為馬塞爾情字這條路之坎坷難行而同掬傷心淚，可謂其來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