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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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幼稚園以前,我是給外婆帶大的。整棟透天,只有我跟外婆兩個人。年幼的我,不懂得當時外婆剛歷經喪偶的傷痛,也不知道外公在我出生沒幾個月突然過世的悲痛,只記得每天看著外婆躺在一樓客廳黑色的兩人座沙發椅上,塗著萬金油,說著頭痛,日復一日。
我會和住在對面的鄰居小朋友玩,一個大我1歲的哥哥,一個小我1歲的妹妹。我跟小哥哥感情比較好,因為妹妹的爺爺很兇,常常會出來罵我們幾個小孩,讓我們非常害怕。通常,我們在巷子裡玩呼拉圈跟跳繩,偶爾跳格子,但很少,因為粉筆幾乎不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記憶裡。有時候我們會玩水槍,但一身濕透也總是會被大人們阻止,因此平常基本上都還是以呼拉圈跟跳繩為主。我們可以玩上一整天,從早上玩到接近黃昏太陽西沈,蚊子開始肆虐,我們才會被各自叫回家裡。
幼年的記憶裡,每天醒來的早晨,外婆都不在我身旁。我知道外婆在頂樓誦經禮佛。從我有記憶以來,外婆始終茹素,每天早晨也都在佛堂,而傍晚也會去佛堂點燈。沒有人陪伴在我身旁的每個早晨令我害怕,我會爬上早期透天建築那種高高的樓梯,很努力的想去找外婆。到了佛堂,外婆仍然繼續唸經,而我會乖乖地走到外婆後面,拉起牆角小桌子下方的小枕頭放好,跟著外婆一起跪在佛堂前面。不太會說台語的我,到現在都還可以背出部分的台語版大悲咒,當然更可以流暢完整的背出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唸完經後,外婆會拉著我到佛像旁的祖先牌位,跟外公說話,也讓我跟外公說話,讓外公保佑我平安健康長大。最後,外婆會拿起供奉在觀音前面的甘露水,小小一杯讓我喝下,跟我說這是保平安的。我記得水有點甘甜,明明是外婆從飲水機倒出來的水,不知道為什麼喝起來味道就是不太一樣。儘管之後表妹們相繼出生,那小小一杯的甘露水,外婆仍然偏心的永遠只留給我。
我從來不會覺得外婆不愛我,但幼年的成長過程,我想並沒有讓我得到有安全感的依附關係,大概是因為我常常找不到外婆,又必須爬到現在回外婆家,我都還有陰影且會懼怕的樓梯吧?儘管樓梯對我而言不再如此的「高」,但我依然害怕。爸媽固定每週五晚上下班就來接我回家,有時候捨不得甚至等到週一早上上班前才把我送回外婆家,但我仍然必須每週面對與不同照顧者的分離,令我感到不安而焦慮。我記得有時候回家我會害怕,因為我覺得我是不是被爸媽拋棄,畢竟哥哥是給爺爺奶奶帶的,他天天都可以回家,只有我一個人被留在外婆家,是不是爸媽不要我,或是不喜歡我呢?我記得我回家很害怕不小心做錯事會被責罵,總是小心翼翼,但其實爸媽根本幾乎沒有真的處罰或責罵過我,但我就是很害怕。
當年,不到5歲的我,當然不會明白,爸媽為什麼要讓年幼的我陪伴剛喪偶的外婆,以及外婆喪偶的哀痛。而我的爸媽,當然也不會明白,年幼的我會因爲這樣對分離產生焦慮。我知道外婆是愛我的,從小到大,我過年紅包就是會比其他孫子多,外婆自己都偷偷做記號。我當然也知道,外婆會偷偷留東西給我,像是把外公當年的英文字典送給我,或是把少數外公手足從中國帶來的禮物留給我做紀念。外婆會從他老舊的衣櫃裡翻出一些小東西送給我,他們從來不是貴重的禮物,但都是家族裡珍貴的寶貝,是外婆小心翼翼留下的回憶。
大學後我受洗了,每次回外婆家,外婆總會想找東西給我吃,然後會告訴我這是特別為我留的,「這個沒有拜拜過,你可以吃」。他從來沒有問過我任何一次想不想跟他去佛堂,反而是我自己偶爾說想上去看看外公。爺爺在我高中三年級開學前過世,經過這麼多年,我到現在仍對爺爺深深思念,也看著奶奶每天仍然在爺爺的臥房,看著爺爺的遺照跟爺爺聊天。我慢慢懂了當年外婆心中的哀痛,明白他當年根本無暇照顧年幼的我,更別提身體的不舒服以及心中傷痛的思念。外公走得突然,一早起身的動作就坐在床上離世,沒有任何人有心理準備。相較於奶奶面對爺爺的過世,外婆可能更不能接受外公突然的早逝吧?
這2年身體一直出狀況,躁鬱症的反覆加上各科的檢查與用藥,至今仍有著部分的無法確診。聽媽媽說,外婆每天在佛堂求菩薩保佑我;儘管我已經是基督徒,我仍然知道那是外婆對我一種很深的愛。今年生日,外婆跟媽媽說,他買了禮物想送給我;我跟媽媽說,讓外婆抱我一個就好,不要花錢了。外婆一生節儉,撫養5個孩子,而外公又是軍人常常不在家;加上當年家眷配給糧食人口也不足,外婆除了撫養孩子,什麼能打的工都在做。小阿姨剛出生時,甚至還因爲經濟因素,被家中長輩要求送人。媽媽告訴我說,外婆早已買好了禮物,在我生日前夕帶來送給我,還很神秘的不跟媽媽說是什麼。外婆來的時候,我正好吃藥沈睡,一醒過來外婆就牽著我的手,從小小破舊的包包裡,拿出一個紫粉色的小盒子。盒子裡面是一條黃金的十字架項鍊,外婆問我喜歡嗎?我說你送的怎麼會不喜歡呢?外婆說,我特別選十字架項鍊,我想只有這個你會喜歡,其他的你一定不喜歡,我還特別先打電話過去問有沒有呢!
我把項鍊戴上,這是至今仍然茹素,每天持續不間斷誦經禮佛的外婆,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那麼多的孫子就你最貼心了,只有你會抱阿嬤。」外婆牽著我的手,我抱著他,感覺著他身軀好瘦好瘦,好像只剩下骨頭一般。我心裡很傷心自己這些年來讓外婆擔心了,也很捨不得一生節儉的他這樣挑禮物送我。「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啊!」我抱著外婆時,外婆開心地笑笑的對我說。
而這,是我幼年的記憶中,每天下午接近黃昏,巷口會響起夜來香的歌聲,那是一台載滿麵包的小卡車準時出現的前奏曲。然後我會拉著外婆往巷口走,外婆會給我小小的硬幣,我會挑著選傳統撒著糖粉的巧克力甜甜圈,或是現在都會區幾乎再也找不到的奶油螺絲麵包,把硬幣交給麵包車叔叔。然後一手牽著外婆的手,一手緊抓著我的小麵包,聽著夜來香的歌聲逐漸遠去。
這個金色的十字架,除了上帝,更多的是你,是童年,是始終深刻被愛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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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瑀
思瑀
單純喜歡書寫;文章不定時更新,隨興而寫,隨興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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