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
我甚至沒辦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睜眼。
窒息感籠罩全身。
隱約有人的說話聲,那不是源於耳朵傳遞,但我就是知道。
我沒覺得害怕,反而對身處在這種奇異的感受中疑惑。
「滴⋯⋯滴⋯⋯滴⋯⋯」忽然聽覺又開始運作,耳邊傳來輕微、保持在一定頻率的機器運作聲。
瞳孔接收了光線和色調,看來剛剛是閉著眼體會那種黑暗的,眼球在框內各種游移,探查似地要熟悉和習慣所見的陌生。
但我對自己現在的狀態不明所以。
儘管試圖透過大腦將神經傳導到四隻,卻起不了作用,彷彿這兩者間完全沒有連結,身體不再聽腦袋使喚,全身上下還能移動的,就剩下那睜大的眼珠子還能體恤本體的情緒,它的樣子現在應該有些驚恐,我想。
當我意識到自己動彈不得的時候。
即便不知所措,卻又無能為力。
器材的運轉聲響、純白帶點泛黃的天花板、右側一旁沿著往下的淺綠帘子阻隔了視線,往身體方向望去,被棉被蓋著,兩旁圍著欄杆,⋯⋯這是病床?
我在醫院?
左半邊依稀傳來的哭聲,在我床邊坐著一個梨花帶淚的女人,手拿著一張紙,一邊唸出內容,可哽咽淹沒了聲音,我不太能辨認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女人在我身邊這樣近,那訴說的柔聲卻又是那樣遠。
想要出聲安慰,喉嚨卻乾澀窒礙,像是被鎖住那般,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我試著用我唯一能動的眼珠想表達我的意識,她偶爾會看著我,卻如對著空氣說話那樣無視於我,只是自顧自地唸著紙上的內容,好像她根本沒認為我能理解她說什麼,讓我了解自己的動作只是徒勞、太過些微,最終我便放棄,只能盯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
除了身體不能自如,我要以怎樣的身份給與慰藉,這也是一個問題。
我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只能猜測眼前這個聲淚俱下的女人,看我的神情這麼的不捨和溫柔,另隻手還牽著我,幸好我還能從中得到她傳來的體溫,至少還有觸覺。
或許是我的妻子?
而我是他不知道什麼原因,躺在病床上的丈夫?
女人,就暫時稱作她為妻子吧!擦拭了哭腫的雙眼,隨後重新振奮精神,用著些許沙啞的哭腔繼續唸著手上的紙張。
『願陪伴你直至黎明時刻,即便不是海枯石爛⋯⋯給了深刻卻難以相依,但你得知道我是愛你的⋯⋯這輩子承不了的諾⋯⋯』聽起來像是情書的內容。
「暻洄,你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如果是因為我,那我寧願我們最初不要相識啊⋯⋯」說著說著,妻子又難以自持低聲啜泣,「你能聽到我說什麼對吧?我知道你懂我的。」
看她這樣我心底難受卻愛莫能助,還是得努力思索我那些丟失的記憶。
可是無論我怎麼想也想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的片段都沒有殘留,彷如我大腦中的記憶體不曉得被誰給刪除殆盡。
我只能依憑現有的線索:自己是一個名叫暻洄的男人,而這個楚楚可憐的女人應該是我的妻子,之後我因某種因素發生了意外,想是受了嚴重的傷,才導致身體無法動彈,目前只能躺在病床上聽她唸給我情書內容的信紙,或許是跟我有關,雖然我也對那些文字毫無印象。
「你寫給我的信我都留著,這信你寫的,你都還記得吧?」
依著妻子的溫柔傾訴,原來那封情書是我寫的,那這樣就可以稍微解釋她為何不斷地給我唸那些內容。
她鬆開了緊握我的手,將那揉皺的信紙塞進我的手裡,就這麼倏地,我忽然有種被電到的感覺,視線被抽回,景色在面前光速快轉,就這麼一瞬間,四周成了住宅區,而我站在某棟大樓騎樓下,外頭的柏油路被炙熱的太陽灼燒,即便站在陰影處,肌膚都能明顯感受到濕熱空氣的附著。
這裡又是哪裡?
還沒反應過來,但這個場景我有些熟悉。
半晌,一個男人從大樓管理室旁走了出來,看來是這裡的住戶,他朝我走來,似乎早就知道我在這裡等他。
「沫黔,」他遞出一只信封,「這是我寫的信,妳好好收著。」男人的表情略過了一絲不奈和煩躁,「現在狀況我也沒把握了,我需要時間處理,這陣子你得把自己照顧好,等之後再說。」憐惜地摸了摸我的頭後,我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男人便匆匆轉身頭也不回。
看來除了了解這男人想傳達什麼消息外別無他法,畢竟到現在都還沒搞清楚情況,於是我拆了手上的信:
『 親愛的沫黔 :
感激我們的遇見,儘管這一切算是為時已晚。
我不在乎妳的身份,就像妳從沒介意過我的身份一樣,但我必須為此承擔的責任,希望妳能諒解,每個人都有沒辦法放下的,聰慧如妳,會明白我的苦心。
願陪伴妳直至黎明時刻,即便不是海枯石爛,但請記得我的暗中守護。
彼此給了深刻卻難以相依,但你得知道我是愛妳的,能給妳的不算多,但我有妳給的愛便已知足,這輩子承不了的諾,願來世有幸相還。
暻洄 』
信中最後署名竟然是我的名字,所以剛剛遞信的那個男人是我?
那現在站在這裡的我又是誰?低頭見自己的穿著,顯然是名女性。
正打算想辦法釐清狀況,一陣熱氣席捲而來,霎時我又回到了病房場景,然這回我身邊多了幾名護士和醫生。
「病患目前沒事了,不必太擔心。」白袍男子給了我身旁神情焦急的妻子一番定心用的說明,「一旦有什麼狀況再隨時通知我們。」
「好的好的,謝謝你醫師。」妻子口氣急促,但神情似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
待醫護人員出去後,妻子破涕為笑的看著我,「暻洄,還認得我吧!我是沫黔啊!你剛剛真的嚇壞我了,幸好他們給你救了回來。沒事就好,我在你身邊待著。」
我依舊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剩骨碌碌的眼睛,但腦袋正急速運轉、組織著這些資訊,在眼前人對我說話的同時,我逐漸將目前的情況拼湊起來:這個女人就是沫黔,兩分鐘前那像是幻境一般的街邊場景,我就是附身在這女人身上,以她的眼光跟名為暻洄的男人,也就是我自己見了面,我落進的是她的回憶、關於這封信的記憶。
可我還是無法理解,自己寫了一封情深深的書信,口氣卻是道別,幻境裡的情節和對話,似乎都說明兩個人並不是在一起的,難道眼前這個名叫沫黔的女人不是我的妻子嗎?
女人低身撿起東西,「你看,剛剛他們急救你一陣手忙腳亂的,信紙都掉到地上了。」拍了拍紙張,她上前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暻洄,那天你遇到了什麼事不能對我說對不對?我看出你那天的不安了,我心裡有數,可是之後不管我用什麼方式都聯繫不到你,我很擔心,但以我的立場又不能為你做什麼,得讓你自己承受了,對不起。」她托腮,襯著似水柔情,「只能怪我們太晚遇到了是不是?但還好我還是找到了你。」
她心細地將手中的情書小心收好,放進了包包,「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好嗎?」
女人離開病房之後,我不敵睡意侵襲閉了眼,恍惚之間又做起了另一個夢。
夢見我在書房裡。
來回轉換間,我好像已經漸漸理解這些夢境都是與我有關的記憶。
書桌上是一直以來在現實或幻境中都出現過的情書,同樣熟悉的內文和字跡,而現在的我似乎剛完成這封信的書寫,輕輕放下筆,門外便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我倉促摺好信紙,和信封一起壓在一旁的書籍下。
夢境有個神奇的地方,很多時候,既是身處在當事者的視角,又同時如電影院的觀眾,以第三人稱的位置旁觀所有情節。
「張暻洄!你給我好好解釋現在是什麼情況!」門被用力推開,門口的女人怒不可遏,劈頭就是質問,「我為這個家勞心勞力這麼多年,卻換來你這麼對我?」
「什麼叫做我這麼對妳?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面對來者咄咄逼人,男人相當無奈。
「你不要在這邊給我裝傻,我都知道了!你就等著我提離婚是不是?好讓你跟外面的女人逍遙?」女人早就熟知這人總是裝模作樣,沒好氣地斥責。
「有必要講那麼難聽嗎?我幾時說要跟妳離婚?妳不要疑心病那麼重好不好?」男人口氣越發強硬。
「要不是我看到你訊息打的那些寫給外面女人的肉麻草稿,你想瞞我瞞到幾時?你不清楚我完美主義嗎?你覺得我能夠接受自己的婚姻留下這個污點?有哪個女人可以容忍自己的男人精神出軌?」
「這件事妳到底要跟我爭論幾次?她只不過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我也就安慰兩句哄哄她,怎麼就精神出軌了?」
「她就這麼脆弱需要你的安慰?怎麼你就沒想過要安慰我?她明知你是有家室的男人,她靠近難道你就不會避嫌、不會拒絕嗎?」女人口氣尖銳,語帶嘲諷。
「我跟她沒怎樣是要拒絕人家什麼?適可而止吧妳!」男人最終難忍,大聲吼了回去。
一來一往的言語傷害,兩人互丟炸彈,誰都沒給誰台階下。
「張暻洄,你真的是一個有夠自私的男人!你的我行我素已經讓我忍無可忍!別人為你的付出你從來不懂得珍惜,踐踏倒是會得很!」女人眼底盡是絕望和失落,她就耗盡青春跟了一個多麼不值的人。
竟難看到在這裡潑婦似的罵街,歇斯底里、毫無尊嚴可言。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很可悲,而眼前的男人是如此可憎,摧毀了信任和她對婚姻的信仰。
「我答應不再跟那女人有往來行吧!這樣妳滿意了嗎?」為了結束這無解的爭執,男人試圖放軟姿態,但回應的方式卻更激怒對方。
「我知道你當然不可能為了外面的女人跟我離婚,這樣你所失去的面子裡子,都會讓你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女人嗤之以鼻,「這話我聽了不下數次,哪一次是最後一次?還有哪句話是真的?你不就認為和對方沒什麼,才不刪掉訊息?你趁我不在跟她見面的事,我沒看見別人也通通看見了。」
「妳⋯⋯!」似乎因為被講中心思,男人被賭得啞口無言,雖氣憤卻難以反駁。
「別人只是好心提醒我,而我呢?傻傻原諒你幾次?光是這點就還能證明我是你的妻子,還顧慮你的面子幫你說話。」吐露了心聲,女人的神情也隨之黯淡。
「我還有事,不跟妳在這邊鬧了!以後少提這件事,免得我們再吵!」抽起壓在書籍下的信,男人急於離開這煙硝味濃厚的爭吵現場。
留下身後憤恨瞅著他的妻子。
睜開眼,我從夢中醒來,太久沒動的身軀,已從痠痛到近乎失去知覺。
看來,我正是被罵到一文不值的男人,張暻洄,而沫黔的身份如今明朗,是被指控的第三者,夢裡的那個才是真的與我有夫妻之實的女人。
聽起來我的作為很可惡,但失去記憶的我卻不知道從何反省。
那現在我所謂的妻子又在哪裡?出現在醫院照顧我的為何是沫黔?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又是怎麼會躺在醫院的?
知道得越多,疑惑如泡沫全翻湧上來,所有的問句同時在腦中爆炸,令我頭痛欲裂。
乍地,最初的那份窒息感竟又再度向我襲來,而後眼前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一片漆黑。
隱約中我似乎又聽到說話聲。
這次我能聽清楚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
那低語毫無情感,一字一句的冷血宛如來自地獄的呢喃。
「你想下輩子給別人承諾,那我就幫你吧!你繼續你的多情,給別的女人慰藉然後給我帶來傷害,我都會記得的。不要擔心,你喝了我加了安眠藥的水,能夠好好睡上一覺,毫無痛苦,畢竟我們夫妻多年。」
我的臉被蓋上了什麼,但那力道卻越發強勁,柔軟蓬鬆的觸感,我恍然明白自己正被枕頭給摀著,將我逐漸埋沒的窒息感便是由此而來。
恐懼感立即蔓延全身,我打從心底一陣惡寒。
這女人想致我於死地。
記憶湧現來龍去脈的頃刻,我都懂了,可是來不及了。
因藥效作用而使我無法有任何反抗,只能任她悶住口鼻,直到開始缺氧,腦袋逐漸變得一片空白,在意識混沌前,我只聽到了一段話。
「你果然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啊!你難道不知道嗎?」緊咬著的話語近乎滲了血,那聲音切齒地說出所有怨懟,「女人,尤其是跨過婚姻的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背叛、外遇和出軌,那都是我們的絕對禁區啊!蠢蛋。」
新聞快報:「人倫悲劇!?丈夫在家中被下藥成植物人,妻子不知所蹤。警方:不排除預謀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