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我們以為歷史過渡與過客 / 其實早已是我們 / 血液裡的基因 / 文化裡的幽靈 多年後的現在 我正參加一場魏晉文化研討會 在風景優美的「武陵山莊」 那是個潮濕多霧的山谷 被細心營造成休閒勝地 春天賞櫻、秋天賞楓 溪裡還有櫻花鉤吻鮭魚 研討會的議程冗長無趣 充滿人文學者聚會特有 隔靴搔癢的陳舊氣息 以及各種論據、觀點 甚至串場時 機智言談的可預測性 大部分時間我寧可穿過被 潮濕的霧氣輕托著的細雨 到窗牖半敞的咖啡座發呆 或繼續和K討論文明史上 多次「胡化」的歷程與影響 這和大會的主題並不相涉 主要起因於會議現場不經意 卻反覆出現的傳統中國元素 以及依循刻板印象妝扮 那些亭閣、窗框與紋飾 「許多人認知的中國色系 更像是受藏傳佛教影響 紅藍黃白綠的固定調色盤 並非華夏美學早先的想像…… 楚墓器皿、唐風服飾、宋瓷宋畫 或江南園林可能更為地道— 但廣被流傳的印象總是 被滿清皇族符號制約的 北方宮殿與皇家建築」 這樣的話題 充滿空想與抬槓的樂趣 「『胡化』這個字眼太空泛 整個中國歷史或多或少 都時刻在進行—— 其它佛教宗派就不算胡化嗎?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算不算胡化? 張騫通西域, 引入蔬果文物算不算胡化? 隴西李唐的盛世 又該如何計較? 進入大航海時代 更不知從何談起…… 劉淵、石勒、慕容皝、宇文泰 還有拓跋、耶律和完顏 原先我們以為歷史過渡與過客 其實早已是我們 血液裡的基因 文化裡的幽靈」 「若是具主體性的吸收 舊有價值體系不受傷害 可以不算狹義的胡化吧?」 K自問自答: 「如果廣義來說 那麼在東亞大陸上進行 最顯著的宏觀趨勢 就是北方民族不停南下 把在地民族壓迫到 更東、更南或海上吧?」 「根據基因族譜的線索 似乎是較晚到的O-M175民族 把原先C-M130、D-YAP民族 逼到北方的過程……」 「你說的事情太早了 是史前史的史前史 甚至矮黑人都還沒白成 東北亞民族的時候 至少信史時代以來 都是衣冠不停南渡 遊牧民族不停迫遷南方民族」 「玁狁、匈奴、這些鬼魅般的稱呼 一直作祟於我們的史書 五胡亂華最具指標性 盡可類比歐洲蠻族侵滅西羅馬 唐宋像黑暗時代後的文藝復興 但早了好幾百年」 不停延伸的對話 並非故事的伏筆 但我們這輩文青總是 找不到足夠的冷場 來結束這無止境的清談: 「我們的黑暗時代較短 原先典章制度的記憶還在 原始的蠻荒能量還不足以 摧毀大一統的中華文明 只是歐洲文藝復興前夕 中土文明終被蒙古中斷 西方則擋住了蒙古和突厥 這對現代世界的形成至關重要」 「也有人覺得唐朝以後 漢人政權對中土控制相對短小 遼、金都比宋朝強盛 元朝不說 明朝始終被瓦刺、蒙古威脅 清朝基本上是女真2.0版……」 「『胡化』還是得客觀看待 它帶來嚴重倒退與破壞 也注進新興民族的能量 而北魏、遼與滿清的漢化 也催化了漢民族的胡化 ——終究,這些討論是為平衡 對文明連續性過度潔癖的想像 其實,漢人綿綿不絕發展繁衍 已是文明連續性最堅實的意涵」 在等待雨停的片刻靜默裡 我試圖淡化議論裡的衝突 「但是, 漢人是指什麼人呢?」 「我們的歷史太長、記憶糾結 / 『因』太多,『果』就複雜…… / 我們要努力不成為歷史的苦果 / 要把自己修成人間的正果……」 「『漢人』, 多麼迷人又複雜的概念啊 難以被血統或史實清楚界定 它更像時間自然風化出來的 以文化為基因 以文字為圖騰 中原漢人 應相當程度混血或『融合』了 往南方或更南方遷徙的 漢元素的純度可能較高 不過也和在地民族混居 文化上異化、邊陲化了 中原始終保有最強文化資產 並持續影響四鄰 只是這個中央文明 在漫長時間裡相當程度『胡化』了」 「明亡之後,漢字文化圈的民族 不論日、韓、越多少意識到這些 甚至提出華夷變態的說法 覺得自己比中華更中華」 「太一廂情願了 然而那仍是可以理解的 如同現代西方文明 中華文明長時期就等同於文明 是可以被他族共有、共享的」 「我們的歷史太長、記憶糾結 『因』太多,『果』就複雜…… 我們要努力不成為歷史的苦果 要把自己修成人間的正果……」 「那麼,一個純粹的漢文化 如果沒有中間這融合與波折 如果沒有這許多『因果』 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一次激起我濃厚談興的 是一旁靜靜聆聽,長髮飄逸的Q 曾在報社工作、跑過新聞 又回到學院念藝術史的女生 我費了一番口舌 才邀得她參加這場聚會 「我對色彩並無特殊偏好 著迷的是它們的搭配 那麼多的場合與心情 那麼多美滿組合的可能性 為什麼孔雀藍要鑲以龍麟銀? 為什麼是蘋果綠梳理銅鏽青?」 「美感激盪於 視覺的對比,還是協調? 感官的期待,還是意外? 一個顏色被陽光反射 是要引領自己的顯現 還是整個環境的甦醒?」 我還記得第一次的攀談 「為什麼較原始的民族 總喜歡鮮艷、強烈的原色? 是否從色彩中他們接收到 不只官能的刺激也包括了 意義、象徵或某種法力?」 她認真回答: 「色彩就像視覺上的鹽 各個民族的口味都不同…… 把他們所處的環境連同 熟悉、敬畏或想模仿的 動植物也算進去 鮮艷的顏色,如果你貼近看 也許才是大自然的本色……」 在對話的後半場 我只注意著一雙公正、漂亮的眼睛 和一張被努力的思考所牽動的 豐滿的脣形 羅智成《問津:時間的支流》/ 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