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時,他看著顯然睡過頭,滿嘴塞著麵包的凱凱:
「今天爸爸送你上學,好嗎?」
他走到車庫,看著被他冷落已久的奧迪。他精挑細選的愛車已經淪為被冷落的情人,兩個月才能見他一面。
子靖覺得她上班開奧迪太招搖,給自己選了小巧故障少的日本車,奧迪平時就被遺棄在車庫了。
他留意到旁邊的停車位換了一輛車,居然是少見的阿斯頓·馬丁。
他上次回來時和老友聚會,約在大學校區的餐廳。老友搖頭嘆息:「這幾年UBC招收的新生,富二代的比例也未免太高,停車場一排就有幾輛保時捷、瑪莎拉蒂、蘭博基尼、本特利,太高調了。」
老友出身香港殷實家族,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為人低調謙虛,從地產起家後轉型做綠色科技,開一輛安全性高的Volvo,對這幾年來自亞洲新移民的行徑諸多批評。
「這些年輕人這麼高調炫富,遲早會淪為黑幫綁架的對象。」
說完,兩人沈默不語,同時想起數年前共同友人的兒子開豪車載美女,在海濱大道被綁架,差點慘遭撕票,最後付出大筆贖金才驚險脫困的遭遇。
比起那些造型各異的跑車,奧迪那算招搖?
凱凱抱著袋子從電梯衝出來,蹦上車。
一路無言。
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凱凱看著他,幾度欲言又止。
下車前,凱凱終於鼓起勇氣,問他:
「媽媽的房客,你見過嗎?」
他一愣,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凱凱已經跳下車,如闖禍的小狗快速逃竄。
開車回家的路上,大雨說下就下,完全不留情。
如人生中的種種意外。
他在書房把這兩個月未讀的信件和子靖已經整理好的檔案看過一遍。細節不重要,他的責任是確保賬戶裡有足夠的錢維持他和子靖小城堡的日常開銷。
說起來簡單不過的事,一個男人卻往往拼死拼活才能勉強做到,有時拼盡全力犧牲性命也未必能做到。
拜王爸身教所賜,他很小就懂得權勢和銀子是分不開的,光努力不夠,還需要一點運氣。
王家爸爸脾氣不好運氣好,跟著國民黨撤退來台,官雖不大不小,但跟對了主子。有了權勢,銀子自然有人自動送過來。
王爸和許多外省人一樣,妻子留在大陸無法團圓,只好在臺灣再娶生兒育女。王爸每每聽到別人打趣他就老臉一皺眼眶泛紅:「什麼坐享齊人之福?都是時代的悲劇啊!」
王爸早早把兒女送往加拿大留學,退休後也跟著移民。中國一改革開放王爸就立刻回老家找老妻大兒子重敘天倫,落葉歸根,順便撈個歸國華僑的待遇。王媽氣火攻心,不久就去世了。王爸回鄉後正好趕上中國經濟起飛,又混個風生水起,左右逢源。
風向再變時王爸嗅覺靈敏,立刻帶著銀子和煮得一手好家鄉味的喬姨回臺灣養老。
虎父犬子,有時是時勢造就,無關能力高低。
王國豪完全沒有王爸的運氣。
臺灣經濟最好的那幾年,他在溫哥華讀書。畢業後碰上全球經濟不景氣,工作難找。王爸給兄妹倆各買一個小公寓。最慘的時候,他甚至把公寓裡的整套廚房設備、床和沙發賣掉,靠著一個睡袋和微波爐過了一個冬天。
家慶腦筋動得快,找了室友分擔維持公寓的開銷,然後打電話給王爸撒嬌哭訴,順便背後虧他一下。
幾天後他的戶頭也多了一筆錢。
隨著中國經濟起飛,熱錢湧入溫哥華,他和家慶自然成為王爸產業鏈上的螺絲釘,必要時充當白手套,灰色收入也源源不斷流進他的小金庫。
他知道他沒有王爸的敏銳和長袖善舞,但他更懂得審時度勢。
整個大環境氛圍已變。
有些銀子燙手,有些銀子有毒,還有些銀子不過是鏡花水月。
在主流大公司工作,年資工資穩定上昇,踏實繳稅,才是老實人安身立命的基礎。
雖然有隱密小金庫,他選擇過著平凡小市民的生活,低調溫馨。
這時,公司卻調派他去中國。
這是他職業生涯中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風雨。
走出書房,子靖正在客廳熨衣服,對他微微一笑:「午飯想吃什麼?還是要出去吃?」
他回來後,第一次仔細地盯著她看。
她眉目清淡,細膩的脖子光潔無痕,耳垂小巧,戴耳環特別好看。
「不用麻煩,妳不是得早點去藝廊嗎?我自己開車出去走走。」
他盯得有點久,她一再重複熨燙那襯衫上不存在的皺褶。
「媽媽的房客,你見過嗎?」
他從校區轉彎加速開上海濱大道,不小心撞到一隻過馬路的臭鼬。開了將近一公里,那辛辣刺鼻的臭味如凱凱被壓扁忽略的問句,仍漂浮在車內,縈繞不散。
他不知道凱凱為什麼問他那個問題,卻敏感地嗅到不祥。
他們家的規矩是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子靖娘家傳統重男輕女,但還是給了她一間公寓若干基金作為陪嫁。子靖母親並不看好這段姻緣,總覺得外省人根基不穩,政壇變數多;女婿若不爭氣,女兒至少有租金收入賺錢買花戴,不至於太清苦。房子有物業管理公司打理,屬於她的私房錢他一向不過問,房客來來去去他也從沒留意。
子靖的房客,是誰呢?
凱凱是沒話找話說還是暗示什麼?
碰上難纏的房客自有物業管理公司出面解決,有什麼問題需要業主親自出馬?
他不由得擔心起來。
還是……
綠色疑雲從心底浮起,在腦袋速成妄想龍捲風,席捲他的理智。
手和腳卻自有意志,不知不覺他已經開到她位在雅痞區的公寓附近。
瞇著眼睛往上看,三樓陽台欄杆上吊了幾個花架,花色繽紛,還有個小巧的蜂鳥餵食器。
陽台門開了一半,一隻黑黃相間的虎斑貓透過柵欄,探出頭來,凝視著他。
綠松石般的貓眼,放大倒映他的煩躁。
他們是有過協議的,他沒有立場干涉。
怯意突起,他意興闌珊,也不想繼續探究,索性開往市中心。
郵輪季觀光季都已經開始,遊客把市中心擠得熱鬧無比。
從前住的老公寓在一堆新開發的樓盤中毫不起眼。
但是老公寓裡有他青春的回憶。
他的青春,曾經燦爛。
他高中就被送出來當小留學生,頭髮略長,靦腆憂鬱,來自日本的女同學讚他似柏原崇。
亞洲人裡算高挑的身材,在滿街六呎壯漢的對比下,得到的讚美,可愛多過帥氣英俊。
可愛的弟弟當然有很多人喜歡。
而他喜歡的是金髮碧眼長腿,無法一手掌握的女人。
當臺灣同學還在花花公子雜誌上寄託幻想,或透過一劍浣春秋的推薦從網上下載A片,他早就撫摸擁抱過各色美女,金髮褐髮紅髮綠眼藍眼琥珀眼各種排列組合;溫哥華多元文化最顯著的表徵,就是美女品類繁多,不愧為北方好萊塢。
只是,儘管她們親切友善談笑無忌,興致一來吻頰擁抱,喝醉了往他身上蹭,捏他手臂大腿屁股吃他豆腐,有時還要他一一送回家,卻怎麼也走不到最後一步。
他的教養不容許他佔酒醉女人的便宜,他的膽子也無法配合他的慾望。
直到有一天,他送暑期實習認識的業界前輩回家,她邀他上去喝一杯。成熟的女人,蜂蜜色長捲髮,豐乳厚唇,身材是健身房雕塑出來的,體力是跑馬拉松訓練出來的,對自己的慾望直接坦白,熱情奔放,有技巧有耐心,青澀的果實一夜催熟,他的第一次不是普通的美好。
他情慾起點太高,對以後的對象要求自然嚴苛。
男孩變成男人,嘗過情慾滋味,膽子和慾望就沒什麼直接關係了。
慾力即是動力。
他發現成熟的女人對他沒有戒心,他的殷勤有禮有距離,關懷細緻到位,在她們軟弱的時候,多半是她們主動,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當然也有後悔尷尬情景,他就借力藉機跳槽。你情我願的幾段露水關係之後他就成為情慾海洋的資深泳將。
愛情?什麼愛情?
不過是浪費時間的情慾遮羞布。
他的一顆心,還沒有為誰劇烈跳過。
然後,他就碰上楠楠,差點滅頂。
和月光硃砂痣毫無關係,只是一隻活脫脫的小妖精,騙死人不償命。
很久很久以後,看到辦公室的臺灣實習生玩的桌遊遊戲,才恍然大悟那時候的自己有個名稱叫「她的工具人」。
嬌小的她,一聲不響任他為所欲為;不是不滿足,但總伴隨著近似戀童癖的罪惡感。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 《八至》唐·李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