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才是主角:《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精心佈局的電影「體驗」

2017/07/25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諾蘭的作品,一向都有燒腦的特性,例如《記憶拼圖》(Memento, 2000)、《頂尖對決》(Prestige, 2006),《全面啟動》(Inception, 2010),《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都是著名的燒腦之作。但很妙的是,《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 2017)完全無關燒腦。整部電影的角色簡單,故事平實,幾乎按照史實,除了陸海空三條時間線互有簡單交錯之外(比起他以往的電影,《敦克爾克》的時空交錯,其實顯得單純),情節上幾乎沒有讓人因為難以理解而皺眉懊惱的地方。

 

於是,這位以燒腦著稱的大導演,真要讓人燒腦的,反而是另一個問題:到底諾蘭想給觀眾的是什麼?

 

與諾蘭以往的電影不同,這部電影的觀影經驗,適合先「暴雷」,也就是說,與其在戲院裡被動式地透過劇情裡丁點的訊息,漸漸知道二次大戰敦克爾克撤退行動的內容,不如先知道史實,才能透過士兵及軍官將領的視野,全心經驗那一場戰役,體驗身處槍林彈雨的無情驚恐。

 

這也是為何《敦克爾克》會是個戰爭驚悚電影,因為從開場的第一秒到最後一秒,都在災難與死亡邊緣,幾乎無有片刻能做精神上的放鬆,也沒有所謂的起伏高潮,因為從頭到尾分分秒秒都驚險緊繃,更沒有好萊塢常見的幽默對話或是喜劇放鬆(comic relief[1])。

 

《敦克爾克》是個極為寫實的戰爭實境故事,曾經真實地發生在英吉利海峽、多佛、與敦克爾克海灘上,導演也以實境拍攝,於是,海上的驅逐艦是真的,眾多小船來自今日的「敦克爾克小船協會」,而空中的戰鬥機也是真的。換句話說,《敦克爾克》劇中的緊張驚悚,是刻意營造的真實,是不容分秒鬆懈的身歷其境,大大迥異於特效後製的虛構緊張。因此,這部電影適合在戲院體驗,畢竟掌中與桌上小螢幕,都無法呈現身歷其境的感受,純粹只能理解劇情,但是劇情並不是這部電影的重點,「體驗」才是,所以,最好還要選擇IMAX版本。

 

 

敦克爾克小船協會的徽章:只有曾參加救援行動的船隻,才能掛上印有這個徽章的旗幟,是種榮譽與驕傲。Source: Commons  CC0

 

關於二次大戰的敦克爾克撤退行動的相關背景,無論是二戰開戰始末、邱吉爾演講、德軍前線暫停、英吉利海峽、敦克爾克小船精神等等,請見【諾蘭專題】逆境中的團結與勇氣——敦克爾克奇蹟的歷史與精神。您正在閱讀的這篇文章,則是關於另一個主題:諾蘭以實景拍攝的《敦克爾客大行動》,透過身歷其境的感受,是想為觀眾傳遞什麼呢?

 

我們可以由《敦克爾克》與典型好萊塢電影的差異之處,試著推敲看看。《敦克爾克》與今日好萊塢電影的不同之處有:1.「角色」的安排,2.「時空」的感受,以及 3.「真實」的呈現,這些面向,應該會讓觀眾 4.「體驗」到相當不一樣的戰爭現實。

 

角色

 

《敦克爾克大行動》在人物的安排上,並沒有真正的主角,雖然有幾位得獎明星擔任關鍵人物,就整個故事也稱不上真正的要角。例如在2015年《間諜橋》(Bridgs of Spies)裡,飾演俄國間諜畫家阿貝爾(Rudolf Abel)的Mark Rylance,就是飾演月光石遊艇上沉著堅忍的船長;在2015年《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飾演主角麥斯(Max)的Tom Hardy,在《敦克爾克》則是扮演誓死護衛英國船隻撤退的皇家空軍飛行員;而多次獲得奧斯卡肯定的著名導演兼演員Kenneth Branagh,則是飾演關愛屬下又多謀負責的海軍中校。

 

劇中的明星演員。Source: Thay ❤️ Larry @twitter

 

這些大明星雖然扮演劇中的重要的角色,都不是劇情焦點的唯一要角,即使是在電影一開場,在敦克爾克鎮上逃命的湯米(Tommy, Fionn Whitehead飾演),也稱不上是真正的主角。而且,電影也幾乎沒有所謂的開場,開幕即是進入戰場,透過湯米的遇襲與逃難,馬上一路帶著觀眾的眼睛,穿梭槍林彈雨,拚命奔到沙灘。接著,湯米尷尬地遇見正在埋屍的士兵吉普森(Gibson;Aneurin Barnard飾演),之後兩人多次在出生入死之際相互援手,譜出一段沙場上的兄弟情誼。

 

然而,無論是湯米或吉普森,抑或其他大明星的角色,都稱不上真正的主角,只在劇中片段的表現,並沒有明顯的性格與成長(好萊塢最擅長的角色公式就是「英雄成長」)。那麼,《敦克爾克》裡不被凸顯的角色,有什麼作用?

 

首先,這些角色都呈現了戰場上的事實:人如螻蟻。正如海軍中校所言,此刻沒有你我階級之分。

 

其次,這些讓步退位於第二線的人物角色,反而映襯著《敦克爾克》的真正主角:戰爭、戰敗中的撤退、以及戰爭裡的恐慌。

 

於是,《敦克爾克》的目標,是以人為配角,以便全面地呈現戰爭的真實面貌,以及戰爭之於人的影響。故事的敘述方式不是奠基在人的主觀時空感受;相反地,觀眾會覺得整部電影都讓人緊張兮兮,驚悚萬分,不知哪一刻會遇到何種突發狀態,而在莫以名狀的漫長煎熬中突然死去(射死、炸死、淹死、燒死、被隊友害死等等)。這種分秒即時的獨特驚悚感,即是來自「以戰爭為主角的」時空感受,畢竟現實的戰爭之際,應該不會有一時片刻, 能夠因為某個特殊的英雄人物,而稍有慢速特寫,暫停幾秒;尤其在轟炸期間,更難有任何空檔或閒情逸致,能讓人輕鬆幽默地給隊友說笑話。

 

當空襲從天而降,人人平等,人如螻蟻。截自預告片:Warner Bros. Pictures @youtube

 

戰場上的個人非常卑微渺小,不論是誰的意志或話語,隨時都會被槍砲彈藥的聲響淹沒侵奪。正如看到被救起的顫抖士兵,月光石船上的彼得問老船長,是不是這位士兵太怯懦了點,船長對彼得解釋道:不是的,他們本來都很勇敢(畢竟有勇氣願意上戰場),但是無時無刻威脅生命的戰爭,已經改變了他們的性格,以後他們應該也回不去原本的心理狀態了。(許多從慘烈戰場生還的軍人都會罹患「創傷後症候群」〔PTSD〕,近年描繪戰後創傷症候群最有名的電影是《美國狙擊手》American Sniper《第一滴血》的藍波其實也是罹患PTSD的越戰老兵。)

 

真實的戰爭是驚恐的過程,真正的強者是命運,所有兵卒不過是死亡的階下囚,能夠不被創傷症候群擊倒已經夠了不起了,要成為好萊塢式以一抵十的戰場英雄,應該只剩漫威(Marvel)與DC的英雄聯盟了。

 

當「戰爭」就是主角時,人類面對的是無情的生死一瞬,殘酷的荒蕪現實。求生是眼前唯一的目標,貪生怕死也是人性的實況,畢竟戰爭不理會名利,子彈也不特挑小兵,死亡之前人人平等。因此,在敦克爾克宛如甕中之鱉的所有士兵將領,面對的是相差無幾的生死機率,畢竟先搭驅逐艦出航的較高階軍士官兵,並沒有離死亡比較遠,例如撤退第一天,德軍的空襲目標正是載滿軍官以及傷兵的驅逐艦,這些較早離開的英軍,並沒有離家比較近。海上撤退漸漸順利,是在第三天之後:大批民間小船動員,加上大批英國皇家空軍出動掩護。

 

Cillian Murphy飾演的士兵被月光石號救起後,聽說船隻要往敦克爾克,直說去那必死無疑。Source: Indiewire

 

因為戰爭才是本片的主角,人物自身與人物之間的情誼刻畫,便相對顯得乾澀,關於人性的探討,也多僅僅點到為止,並未特別多加著墨。畢竟,《敦克爾克》的主體是戰爭的本質:在沒有邊界的浩瀚藍天大海,卻毫無縫隙又緊緊地被恐懼與死亡團團包圍。天地如此之大,為何逃無可逃,求不得生,家不可達。

 

更妙的是,如果仔細回想,還會發現:1. 聯軍在這場戰爭的敵人,德軍,幾乎沒有露臉,只出現軍機;2. 英方最高層的邱吉爾,也僅只有演講稿出現在報紙上,不只首相本人沒有現身,連高亢激昂的演講,也連個影兒也沒有;3. 戰爭片中常見的血流成河,也沒有出現,頂多是艦艇的漏油,然後火海一片。

 

由此,我們在心中還會有兩個疑惑:第一,為什麼這些理應重要的人物(德軍與英國首相),會刻意地被切割到故事與畫面之外?第二,這部戰爭驚悚電影,怎麼連一滴血都捨不得給,這樣怎能寫實地表現戰爭的可怕呢?

 

關於第一個疑問,如果由「戰爭的本質是《敦克爾克》的主角」來看,或許較能明白:聯軍在戰場上的真正敵人,不是德軍,而是戰爭本身。自古以來,士兵在戰場上真正恐懼的對象,並非來自某個特定的國家、政權或勢力,甚至不是具體可見的敵軍士兵,而是在那個時空之下,被看不見深度的死亡威脅籠罩,所引起的的恐慌與緊張。

 

再者,邱吉爾的演說再重要,那也是已經在敦克爾克撤退的第九天,已經確定撤退成功之際的強心鼓勵,換句話說,邱吉爾不過是馬後砲地在讚賞這件「輸中之贏」的勝利,不過只是錦上添花(真實目的之一,是要大力鼓舞兵民,迎接二次大戰)。而這部片真正要彰顯的,是敦克爾克這片戰場,是往返敦克爾克的民間船長與船員,是每個在戰場上與死亡交手的海軍與陸軍,以及在空中來回誓死保護民間小船的空軍。

 

在戰爭的情境下,你會如何死去或僥倖存活,怎能預料?。Source: WVphotos

 

如此,邱吉爾的聲音與影像已經不再重要,只要念念報紙上的講稿當作背景,說明這些回到家鄉卻無臉見江東父老的孩子們,根本無須承受任何戰敗的愧疚與羞辱,相反地,還應當要獲得家鄉的溫暖照顧(茶、吐司、與毛毯),更要為這場成功的撤退,自信驕傲。

 

而關於第二點,血不血的問題,還是要回到「戰爭是主角」這個主題。我在想,或許諾蘭想挑戰的是「真正的恐懼,真的非得以血花四濺來營造嗎?」難道恐懼本身,不就是「單純的死亡威脅」。例如,歸心似箭的同時,還有各種想像不到的死法,橫亙兩岸之間(天空的炸彈、陸上的掃射、海中的魚雷、大船的漏油、戰友的失心瘋等等),緊迫逼人,隨時準備吞噬過渡的生命。

 

雖然是場極為消耗人力又超大製作的戰爭片,實際上卻是以非常象徵性的手法描述故事。這是一種非常簡潔、節制、又收斂的作法,將人物、國際政治(英國的政治人物與德國軍隊),通通擺在背景之外,故事的前景只留下陸海空三種視野,描述英吉利海峽種種撤退的可能方式,以及不同逃難方式可能面臨的意外危機。在這個簡潔的沙岸、大海、與藍天之間,只有一個重點:生死一瞬間的驚恐。

 

你想回家,歸心似箭,死亡的威脅正在頂上盤桓。Source: The Sun

 

時空

 

為了呈現生死瞬間的恐懼,電影給予觀眾的時空感受,較為不尋常,也是種特殊的觀影經驗。電影呈現的不是人類主觀的時空感,而是真實戰爭的客觀時空現實:無時無刻的提心吊膽、分分秒秒的死亡逼近。這種真實的戰地時空感,使得整部電影從頭到尾,幾乎讓人毫無喘息地都處在緊張的狀態。驚悚,就是因為隨時都有可能會被各種不同的死法給嚇個正著。

 

戰場上的每種死法,都非常驚恐駭人,尤其已被敵軍團團包圍,準備甕中捉鱉之時。掃射、魚雷、跳海、火燒等等,甚至雖然安全迫降在沙岸上的Farrier(Tom Hardy飾演),也會因為戰俘身分,而入獄受折磨。想到此處,讓人不禁敬佩皇家飛行員的犧牲勇氣,卻想也不敢想像接下來的戰俘折磨,將有多令人膽顫。

 

除了客觀地呈現戰爭的驚恐現實感之外,諾蘭也以陸海空三種視野,呈現三種不同的時空經驗。這三種經驗,分別是電影開頭前十分鐘就出現的三點說明:1. 堤岸,一週(the mole, one week),2. 海,一天(the sea, one day),3. 空,一小時(the air, one hour)。這三個角度,代表敦克爾克戰役的三種「時」「空」距離。

 

陸海空的三種視野,呈現三種不同的時空經驗。Source: IGN

 

對於身處敦克爾克戰場的英軍士兵,不同的兵種,就有三種對於「遠方的家」的經驗感受。英格蘭本土的多佛港,距法國敦克爾克不到40海里(約75公里),如果能徒步行軍,只需要一兩天,但對在敦克爾克海灘的陸軍而言,他們必須等,光是等待可能就要一個星期(實際上整個撤離行動的時間為九天);而對於以船隻往返的海軍來說,若海象不穩,行船時間可能將近一天;至於駕駛戰機的皇家空軍,從英格蘭起飛穿越英吉利空域,不到一小時

 

這是種很有趣的呈現方式,與所有的諾蘭電影一樣,都在描述同一件事情:時間與空間是並存相依的;如果沒有與空間相應,時間是不存在的,反之亦然(《記憶拼圖》就是其中一例)。這種對於時空的描述方式,是相對於客觀現實時空的主觀時空。

 

不過,以往的諾蘭電影,故事常以不同角色的經驗(例如《全面啟動》)呈現不同主觀的時空意識,但在《敦克爾克》的故事裡,反而透過「戰爭是主角」的角度,讓觀眾在電影院裡集體產生相同的時間經驗:分秒必爭的驚慌急迫。換言之,除了故事中的角色,因為陸海空不同視野,而各自擁有不一樣的主觀時空感受之外,在故事外面的觀眾,則因為一同坐在戲院,沒有特別依賴某個角色的主觀時空,而跟隨主角(整場戰役)經驗時間,那種驚悚的感受,就是集體的客觀時空。

 

因為是一種集體的客觀感受,諾蘭在《敦克爾克》的時空,呈現出一種迥異於大部分好萊塢電影的主觀時空感受。在大部分的好萊塢電影裡,包括諾蘭2010年的《全面啟動》,對於時間的描述,都是由角色的主觀角度描述,於是跟真實的現實客觀時間不同。主角的主觀角度,最常呈現的形式,就是特寫式的慢動作,凸顯主角在短暫的時間片刻,能夠如何英勇地完成某種不可能的任務、翻轉吉凶、反敗為勝。這是一種「特寫英雄」的「主觀時空特寫法」。

 

放大秒數的特寫式慢動作到極致,就像《駭客任務》Matrix裡主角被掃射的場景。Source: Consequence of Sound

 

不過,顯然諾蘭已經玩夠特寫時空與放大秒數的遊戲,於是,在「主角是戰爭」的集體時空意識底下,《敦克爾克》裡的人物不再享有主觀的特寫時空與放大秒數。這是個站在時間之前,人人平等的故事。

 

不過或許你會想說,不對啊,前幾段不是才提到,故事有陸海空三種視野,感受不一樣的時空?的確,這是由三種不同時空角度,感受「家」的距離,並感受戰場。身在不同的空間,家的時間距離會有所差異。但是,即使距離有所差異,測量的時間單位卻是一樣的。換言之,「因為空間差異,使得家的『時間』距離不同」的「時間」,還是集體客觀時間,不會因為某個角色,而產生特別冗長或縮短的特效感受。

 

《敦克爾克》的時間都是現實(雖然是濃縮的現實),沒有任何一位劇中的的角色,被賦予特殊的英雄任務,給予特殊的時間待遇,總能在危機時刻,享有時間拖延與秒數放大的特權,由此悟出辦法與積極反應,因此拉大勝算,也減少死亡機率。

 

沒有。所有的人都一樣,天上降下的炸彈,無論掉在何處,來不及逃的人就得死;魚雷擊中的船隻,無論裡頭坐著長官或小兵,來不及跳的就得死。活著的人倚賴的不是英雄事蹟,而是無差別的運氣。死亡不會特別眷顧任何一位優秀、英勇,或是卑微、可憐的角色。

 

如果說漫威的英雄是電影裡的浪漫主義,那麼,諾蘭的小兵歷險渡海記,應該就是電影裡的寫實主義,或者,甚至還有點自然主義——悲觀地看待站在命運底下的卑微人命。

 

即使搭上了船,炸彈落下時,你還是得跳海求生。被夾在碼頭與船隻之間的士兵恐慌地發出尖叫。截自預告片:Warner Bros. Pictures @youtube

 

對於許多觀眾來說,這部電影實在不甚有趣,很有可能就是我們太習慣英雄崇拜的浪漫主義,不然就是期待詭異特殊又無厘頭的現代主義,於是這種奠基在客觀寫實的故事,就會變得激不起激情,甚至還會懷疑,這部電影到底要讓人爽在哪些地方呢?

 

真實

 

因為客觀的時空所呈現的現實感受,我揣測應該就是大導演想實驗的主題。到底,一部電影,一種虛構,能夠呈現多少濃度的真實感,多少程度的逼真,不只畫面的真實,還有觀眾在情緒上對於劇中角色所面對劇中現實能有多貼近。

 

為了呈現真實感,諾蘭在拍攝《敦克爾克》時,並非待在攝影棚,而是親身前往當年聯軍出生入死的敦克爾克,以及同屬低地地區的荷蘭漁村,開著真正的敦克爾克小船,在風浪中搖搖晃晃實景實物地拍攝。戰鬥機是真實的、驅逐艦是真實的、海風浪潮是真實的,連浸泡在大海中的寒冷溼氣,也都是真實的。

 

「寫實」是這部電影最大的特效。這也是為何一定要用IMAX看電影,才能真正地體會出「寫實」的逼真感受,不只是藍天白雲的寫實,還有逃難中士兵驚恐感受的寫實。於是,音樂很重要。Hans Zimmer非常精於以音樂營造空炫詭異的氣氛,從頭到尾以音樂鑽入人心,創造出被死亡狂追的恐慌——慌到會失去人性、理智、還有原本的個性。

 

換句話說,正如我們喜歡到科學博物館的太空劇場,看夜空的星星,因為我們喜歡體驗全然地以IMAX圓頂籠罩,所創造出的倣真效果。那種感官、實境擴大的體驗,極度逼真,相當刺激,且甚是享受。

 

落入大海,海面上卻是汽油燃成火海,湯米躲得過嗎?Source: Cinema Vine

 

或許諾蘭想實驗的就是電影世界的全然寫實,寫實到讓人身歷其境、感同身受。於是,當我們在看電影時,我們會真的以為身處現場,正在逃難,跌落海中,甚至還泡在汽油底下,水淹火烤,一觸即發。這個橋段,真的是太駭人了。

 

也或許是堅持電影之於人,必須達到「寫實體驗」的效果,於是諾蘭反對Netflix,畢竟小小螢幕,只能訴說故事,根本達不到寫實逼真的效果,更別提任何真實的體驗了。

 

只是,很妙的是,在《敦克爾克》的寫實裡,並非全然的寫實,而只是象徵性的寫實。例如,英國皇家飛行員,肯定不只飛出三架戰鬥機,但是在電影中,我們只看到Tom Hardy和隊友三人演出三種不同的飛行員命運。這三架飛機,分別象徵性地代表三種不同的狀況。有人被敵軍射中而下落不明;有人在海上安全降落,卻不一定能夠順利脫險,倒楣者還可能會在降落之後沉入海中;有人則奮戰到底,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衛小船。

 

甚者,最後Tom Hardy在敵軍的沙岸,將戰鬥機焚燒毀機,也是種象徵,意旨是史實的一部分:在聯軍撤退之時,知道無法將陸軍的所有坦克、卡車、汽車、機車等等機具全部帶走,但是又不能將這些重型武器留給敵軍,於是全數破壞燒毀,以避免資敵、未來更大損失的風險。

 

另一組象徵,就是Mark Rylance駕駛的小船月光石號,這艘船優雅乾淨的遊艇,象徵著每一艘民間出動的小船,來回前往多佛與敦克爾克之間,冒著被德軍炸沉的危險,即使犧牲生命(Barry Keoghan飾演的喬治不幸在航程中去世),也要將聯軍帶回英國。

 

月光石號船長與被他從海中救起的小兵。Source: Hamilton Hodell

 

而偷穿英國小兵Gibson制服的法國小兵,也是其中一個象徵,代表撤退當時被英軍排擠的法軍。包括將軍後來在成功地運回英軍之後,充滿自信地說要再留下來,將法軍也送回英國,都在描述同一個事實:聯軍在撤退過程中,內部是存在衝突、不協調、乃至不公平的。法國人也不想死啊。(編按:在德國對波蘭開戰前,英國國內正如前首相張伯倫的姑息主義,是瀰漫避戰氣氛的。對這時的英國遠征軍而言,二戰的開端恐怕就是在別人的國土上發生的、不該由自己去打的戰爭。法軍在敦克爾克主要負擔起了掩護撤退的任務,雖有九萬餘法軍撤退至英國,留在敦克爾克遭德軍俘虜的三萬多聯軍幾乎都是法軍。)

 

最後,最具代表性的象徵,就是我們在片頭以為的主角,Tommy,他也是個象徵,代表撤退中的英國小兵,他以擔架運送傷兵而獲得優先搭船的詭計(但船卻先被擊沉)、躲在碼頭的妙招等等(但碼頭也會變成死亡陷阱啊,看看前幾張的圖),好幾次與死亡擦身而過。無論是他親自經歷,或是目光所見,都是在帶著觀眾的眼睛,闡釋各種聯軍在撤退過程有可能會遇見的可怖死法。

 

於是,在現實的寫實裡,還是有特寫與象徵。不過,這些近距離的事件與人物描述,不外乎要凸顯整部電影的重點,體驗與真實。

 

體驗

 

「體驗」真是這個時代的夯詞。無論是電玩或生活科技,都想要把科技外延的體驗導入真實人生的日常之中。電影當然也是。電影從發明之初就是種體驗,而且不滿足於平面視覺,3D與4D電影,都是在尋求體驗的極致可能。包括李安在2016年以未來3D拍攝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也是想要呈現最逼真的真實,雖然結果被認為不夠成功。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宣傳Banner。

 

或許,這些大導演,在玩夠各種電影敘事的花腔技巧之後,忽然會想要回到故事的本質——複製真實,讓人彷彿身歷其境地體驗了相同的情境、感受、與心情。於是,《敦克爾克》為何不燒腦,答案可能會是:諾蘭正在玩另一種電影的實驗,真實的體驗。

 

在《敦克爾克大行動》,我們不再蒙蔽於英雄浪漫式的主觀時空感受,而真切地經驗到在戰地裡,小人物所經歷的客觀迫切。任何人在身心幾乎崩潰的邊緣,與死亡交手多次,最後竟能踏上英國的泥土,這一切都不是個人的努力能掌握的,而是看命運的骰子翻向哪面。當我們隨著湯米的經歷前進時,在驚悚的音樂帶領之下,我們其實也正在進行一趟擲骰子的命運之旅。

 

「體驗」的多種面向,是未來電影會繼續嘗試的走向,包括已經釋出預告片的《一級玩家》(Ready Player One)也是在描寫「體驗」——體驗電玩的真實感,到底能有多逼真,會不會把人逼瘋,甚至還把人逼死。

 

把電影玩到極為真實,刻意創造讓人精神亢奮、臉紅心跳、驚心動魄的內容,都是製作電影者刻意的設計,而且,也都是經過實驗、測試、有數據的設計。例如製造音效的杜比實驗室公司,就有專門的科技技術部門,以人類生理反應為基礎,製造能夠引發人類心理反應的影像聲效。杜比公司裡的神經生理科學家Poppy Crum認為,電影的樂趣,就在於虛擬實境裡的苦痛反應,這些生理上的苦痛,能在心理上產生某種愉悅。於是,電影工業就必須透過技術,以更精確到位的方式,製造能夠激起觀眾生理反應的內容,無論是經由影像、音效、故事內容、或是任何特效(請見以下影片)。

 

 

 

於是,「實境體驗」肯定是好萊塢導演的夢想:讓觀影者坐在席間,就能真實的感受到某種情境,無論是在心理或生理,都能全面地經歷那種情境下的悲傷痛苦,或是喜悅歡樂。在電影院裡的實境體驗,肯定會愈來愈精準地打中觀眾的身體與心理,因為我們看的每個畫面,都是經過計算與精心規劃的橋段,目的就是要刺激我們的生理,激起心理的激盪。

 

至於,到底《敦克爾克大行動》好不好看?那就得看你有沒有被諾蘭的刺激設計,給激動到了。

 

最後,就先來體驗《一級玩家》的虛擬實境吧。

 

 

 

[1] comic relief 喜劇放鬆(或譯為喜劇鬆弛)是指在悲劇或嚴肅的故事裡,劇情走到情緒高昂緊張之處,卻以喜劇演員或是幽默橋段調和緊張氣氛,讓觀眾稍有放鬆喘息的機會,而不致過分亢奮而精神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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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克爾克大行動》宣傳圖片;Source: Flickering Myth

 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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