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初自幼就是個衰運不斷的倒楣孩子。
不同於兒時屢屢發生意外,更經歷過一次幾乎命喪的重大意外,幸而奇蹟生還的凌子猶,馮初的衰運顯得很平凡,卻也非常頻繁。
從小到大,日常生活的衰運一直如影隨形的跟著馮初。月考當天不小心睡遲了,正是需要緊急趕到學校時,昨晚睡前還不放心專程檢查過的自行車,車輪卻無預警破了;交換禮物遊戲永遠會抽到最糟的那一份;邀了二十幾個朋友一起團購著名的熱門蛋塔,上百個蛋塔裡若有一個是壞的,絕對會出現在馮初選中的那盒;迷路時,若有五條岔路可選,非得走完錯誤的四條路,才會找到通往目的地的正確道路;參加聯誼抽籤,總是會抽到在場所有男生都不願意坐在她身邊的女孩子……
說起有記憶以來發生過的衰事,就是一連說上個一千零一夜,馮初也無法說完──一個簡直是用一生詮釋何謂衰星高照的人。
不同於性格孤僻的凌子猶,馮初交遊廣闊,大學時更曾經同時參與七個社團,並且在一週內湊足了近百個社員,創立了美食同好社團「怒吃社」,在求學階段一直是校園人氣王。
馮初的朋友圈極廣,因此也不乏性格奇特的人。
馮初的大學同班好友呂綖,綽號山人。因為馮初就讀的大學在山上,呂綖除了上課不得不外出,常常宅在宿舍窩居不出,一個月不出宿舍只是家常便飯,同班同學遂取明代的隱士之名,戲稱其為「山(頂洞)人」。
在剛同班又同寢室的第一個月裡,呂綖親眼目睹了馮初每日不斷的衰事後,大感驚奇,足足糾纏了馮初一整個月,才說服因為兒時錯認凌子猶性別的陰影,即使老是被馮母拖去見算命師,其實非常抗拒算命的馮初給了生辰。
從呂山人的嘴裡,馮初第一次聽見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命──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四柱純陰的極陰之命。
《易經.繫辭傳》有言:「一陰一陽之謂道。」
自古相信,陰陽相生相成,故而命格亦需陰陽調合才符合天道,極端的陰或是極端的陽,都將多致災難,唐朝風水大師卜應天所著堪輿名書《雪心賦》遂有「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之語。
四柱純陰之命因為命屬極端,具有此種命格之人,若非天生體弱多病,就是一生命運多舛,且通常早夭。
不同於非常抗拒算命的馮初,馮母一直相當熱衷於拿兒子的生辰八字四處算命問卜。
因為馮母臨盆之時,曾經做了個異夢。
剛過中秋的台中,若非遭逢秋末偶遇的颱風,一向不是大雨的時節。馮母將產的那天夜半,卻驟然下起了場罕見的大雨。由於滿月的大潮帶來豐沛的水氣,秋雨鋪天蓋地的飛洩,整座城市的一切聲息,都讓雨水徹底吞噬。
雨聲嘈雜,本就寒氣蕭瑟的秋夜份外的冷。
雨聲穿越虛實的交界,在夢裡也下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當時夢裡的馮母,正在記憶裡未曾去過的一處鄉村田邊道路信步而行。
驟然傾洩的暴雨打斷了她的閒適。
即使是正在夢裡,她仍未忘記自己是個孕婦。為了避免淋雨著涼而危害胎兒,她慌忙尋找可供暫時避雨的地方,拐進了一條通往村莊的小徑。
一行送葬的隊伍,無預警躍入眼簾。
一眼望去,大雨裡默然前行的送葬隊伍,有七、八名一手拿著法器,豎著單手的和尚。不同於馮母平日在寺廟見過的僧人衣著,隊伍裡的僧人都穿著一身黑色迦裟,胸前垂掛著一條相當醒目的黃色帶子,上頭隱約可見梵文。
喪葬隊伍與葬禮在民間的看法,普遍都是帶著煞氣,孕婦不宜靠近。為了避免與喪葬隊伍錯身而過,她左右看了眼,瞥見一旁不遠處的岔路,立刻快步拐彎,繞行過阻擋視線的矮屋,剛走了數步,卻險些撞上另一個正在前行的隊伍。
隊伍的領隊是在城隍廟見過數次的范將軍,祂正帶著一隊行伍,疾行如飛的大步而來。
城隍廟的隊伍出巡,多與除穢鎮煞有關,孕婦也不宜靠近。
馮母連忙又要閃避,但是小徑筆直而狹窄,根本無路可走,眼角餘光瞥見一旁似有一處空地可暫避行伍,她沒有多想的立刻快步走近。
眼前的景物卻乍然一變,一道門檻無預警映入眼簾。她反射性的舉步跨過,正在疑惑置身何處,卻見到咫尺之遙,站著一身白衫似雪的謝將軍。
原來她不知不覺間竟闖進了城隍廟!
如此想著,馮母不由得抬頭仰望高台上端坐的城隍神像,卻不見平日坐在高台上的黑臉神像,而是一名身著文官衣袍的人,正四平八穩的端坐在木椅上。
那人的衣袍與身形皆清楚可見,只有臉上似罩著一片雲霧,瞧不清五官神情。
在她抬頭仰望之際,端坐在高台上的人似乎飛快地說了幾句,她來不及辨識傳入耳中,幾如漂萍的字句,只覺得腹中一陣劇痛如絞,夢境乍然消散。
馮父慌慌張張的扶著她坐上機車,冒著大雨趕到了附近的婦產科診所,才走到門口,聽到敲門聲的護士還來不及衝出,馮母緊抓著手足無措的丈夫,失聲尖叫。
孩子等不及上產台,已經急著出生了。
馮母對這個臨盆的異夢耿耿於懷,在馮初足月後,她就拿著馮初的生辰,不只一次到全台各地的城隍廟與算命館詢問,卻始終得不到可以解答疑惑的回覆。
直到馮初滿歲之後,常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說話,或是莫名夜啼,並因此而致病。馮母至此才恍然瞭悟──臨盆那晚的異夢,或許正是馮初異於常人命格的預兆。
年歲較長之後,馮初很快地明白自己有一雙與常人不太相同的眼睛──俗稱的陰陽眼。
世間人大部份皆為肉胎凡眼,無法見著鬼怪,遑論修為更在其上,可以自由隱匿形跡的神仙。由於一般人完全無法得見另個世界,自然不知其中尚有分別,遂將與生俱來能見到另個世界的人,概括統稱為具有陰陽眼之人。
卻不知常人所言具有陰陽眼,也就是指能見到亡魂的人──其實其中又可以分為數種情況:只隱約見得人影;能見到半透明模糊如白霧的身影;能清楚見到形貌者。
此外,世間更有不僅能見到亡魂的清楚形貌,還能見到精怪,甚至更有可以見到修為遠在鬼怪之上,未刻意隱匿形跡的仙人者。只是能見到略有道行的精怪者已非常少,而能見仙人者更是鳳毛麟角,世間遂有只能見鬼,故宣稱天地之間並無神仙存在者。
不分日夜,馮初總是能清楚見到四處遊走的亡魂與精怪。看得到常人看不到的世界,這對兒時的馮初而言,絕對是場災難。
兒時的馮初常常將見到的鬼與精怪錯認為人,一個人在家門前的小公園裡,跟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玩伴玩了一整個下午的捉迷藏,將偶然路過,好奇詢問的行人嚇個半死。
即使是成年之後,經過多年的經驗,已學會該如何掩飾自己異於常人的雙眼,也習慣了無預警見到死狀驚悚的鬼,馮初仍覺得陰陽眼對他的生活,帶來的不便遠遠大於擁有它的好處。
生活裡如影隨形糾纏的衰運,和與生俱來的陰陽眼,交織成呂山人口中馮初充滿了傳奇色彩的人生──即使那並非馮初所樂意擁有的生活。
幸而馮初是極樂觀的性子,換做是性格較悲觀或是易鑽牛角尖的人,這樣的生活恐怕早已致病。
與凌子猶成為朋友,對馮初而言,絕對是在本已衰運連連的人生又增添一個更為慘烈的設定,只除了一件事──凌子猶從未出過差錯的預言。它令馮初躲過了近百分之七十的重大災難。
凌子猶的預言為何無能使馮初百分之百躲過災難,這並非凌子猶的預言失靈,而與馮初好打不平,古道熱腸的性子有關。
即使馮初不願承認,但是他的生活裡充斥的麻煩,有不少來自於他無法婉拒他人求助的熱心。
有了簡直像是為了印證凌子猶的預言能力而出現的奇怪三人組,馮初更加相信下午不宜開店不宜遠行的勸告。
關起玻璃門,馮初蹲下身正想將玻璃門下方的鐵鎖扣上,眼前無預警籠罩了片陰影,玻璃門猛然震動了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