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往金門長春書店的前個晚上,我決定送一份禮物,給書店老闆陳長慶老師。
那是準備訪綱、彙整筆記的過程當中,留意到了也是作家的陳長慶,他的第一篇作品〈另外一個頭〉,發表在一九六六年三月的《正氣中華》。
《正氣中華》是戰後金門地區的重要報刊,是研究金門史、戰爭史、島嶼史皆不能錯過的關鍵史料。當研究生時,偶然在圖書館看過幾份紙本館藏,我知道《正氣中華》現在數位化了,遂決定找出當天刊載的報紙檔案,下載、複印一份。我想送給陳老師。
然而是三月哪天的副刊?閱讀陳老師的著作年表,發現只記錄刊登的月份。猜想陳老師手邊也沒留著剪報吧。於是我就一天天地查閱,地毯式的搜尋,不知哪來的恆心毅力,最後真的被我找到了〈另外一個頭〉。
〈另外一個頭〉發表於一九六六年三月十三日《正氣中華.料羅灣副刊》。當我來到山外車站附近的長春書店,郵差般第一時間就將複印的報紙送給今年七十歲的陳老師,陳老師非常開心,看他開心,我也跟著開心。
陳長慶老師
從二十歲發表第一篇作品,至今已屆五十年了,陳老師說他仍記得當初看到報端刊出作品的心情,為此特地蒐集了十幾份。而今仍在寫作路上努力不輟,看見少作或許就像遇見年輕的自己,同時振奮活力了起來。
實則著作等身的陳老師不僅小說成績傲人,對於金門地區文藝發展尤有建樹。一九七三年創辦《金門文藝》季刊,同時擔任社長與發行人,陳老師在戒嚴軍防的肅殺年代,他像開疆闢土的文學戰士,力圖振興金門文風,突破層層檢閱關卡,留下了文學革命般的身姿典範。當時《金門文藝》創刊詞寫著:「歷經多少波折,歷經多少心靈上的風霜雨雪,金門文藝季刊終於誕生在這個神聖的英雄島上。沒有顯赫做我們的擋箭牌,沒有殷商做我們的後盾,有的只是金門青年的熱血,及一群不甘心被埋沒的天才。」
多麼大器的立刊宣言,視野的縱深不僅關注同代寫作,更留意到傳承的問題,希冀文藝幼苗得以在金門扎根茁壯。我覺得創刊詞,也能當成日後長春書店的精神註腳,尤其書店空間在扮演知識傳播的位置,影響是不容小覷的。
其實陳老師的存在感很高!一進金門機場,就能看到他所彙編的金門先賢人物介紹;此刻《金門日報》也有陳老師的長篇〈島嶼天青〉正在連載。現在陳老師仍然天天敲打鍵盤,長春書店就像他的書房,他說有篇小說是伏案在影印機上完成的。近年身體微恙的陳老師提及,每天打開書店就是生活最大的動力,書店也像是他的健身房──我寫故我在。我覺得長春書店也是「陳長慶文學」的一個部分,理解陳老師的文藝著作,不能錯過書店空間扮演的媒介功能。
事實上,走過戰後金門各個歷史階段:八二三炮戰、乃至長期扮演反共前哨的軍防位置,直至一九九二年金門才解除戒嚴令,陳老師和他的長春書店可謂金門時代的見證者與參與者。長春書店的前身其實是「金門文藝季刊社」的發行站,名叫長春已是八〇年代的事情了,現在店址規模與當年差距不大,我很喜歡長春書店四個紅色大字,兩邊梁柱貼著雷射光感的春聯,書店已有歷史,書店空間整體卻洋洋散發一股喜氣。多年來書店不僅販售文具雜誌,更有大量的文學書籍。
而從作為《金門文藝》的販售熱點,至今走過四十年歲月,長春書店當作一個課題,其耐人尋味的部分還很多:包含戒嚴時期金門書籍流通狀況、讀者結構與消費狀況,官方文化政策與個人書店經營的折衷角力,都不斷提醒我們認識戰地書店的必要、需要與重要性。
拜訪長春的客人,除了在地居民,更多是將書店做為放假休閒去處的阿兵哥。晚近隨著兵源裁撤、兵制改革,書店生態變化不少。作為戰地書店,店內亦有販售軍用文具用品:迷彩靶紙、值勤交接記錄簿。我在書店異想天開,不知道信紙與卡片,是不是阿兵哥最常買的,寫批寄信回家鄉,那也是一個寫字的年代。我在長春書店發現兩個有趣的物事:一個是長春自製的日曆,對啦!就是每家客廳都會懸掛的傳統日曆;然後是長春專用的白色塑膠袋,上頭印著店內販售的書報名目,其中《大成報》、《民生報》業已功臣身退。歷史顯影在金門無處不在,在長春無處不在,日曆一頁撕過一頁,很慶幸刻正我趕上了。
訪問結束,突然問起了陳老師的文學啟蒙。他說當年任職金防部,通過明德圖書館的館藏,日益培養出自己的閱讀興趣,影響最深的書是陳紀瀅的《華夏八年》。《華夏八年》出版於一九六〇年,亦是陳紀瀅廣受矚目的代表作品之一,其篇幅頁數十分驚人。那也是每部小說都厚如磚頭的年代,較之現在的微信短訊,真正兩個世界。
所以我將去借出《華夏八年》,當成陳老師給我的功課,接著找個安靜角落,一行行讀下來。
圖片提供:夢田文創、書店裡的影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