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他到美市街買鳥食,與店家多談了兩句,出門時天已黑盡,記憶中的巷道被切割地面目全非,寄生佇立杉行街口,一時之間記不起龍山寺的方向,他迷路了。
──施叔青《三世人》
這是施叔青台灣三部曲的終篇,小說人物之一的寄生,身處殖民地時期的鹿港,他經歷了乙未割台的巨變,面對身體心靈的震撼,熟悉的故鄉正在變化當中,當時市區改制正如火如荼進行,全島都在天翻地覆的變化,那是一九三〇年代,等在寄生眼前的是一個新的鹿港,也是舊的鹿港。
我也站立杉行街口,二〇一六,眼前是一個新的鹿港也是舊的鹿港。我正出發杉行街上的書集囍室,不知是否會遇見當年踟躕街口的寄生呢?我想邀請他一起來。他一定走過這棟蓋於昭和六年的建物,在寄生的年代,鄭屋只是一棟甫落成的新屋,如今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宅。
當文學與歷史交會於一條街、一棟老屋,你會看見什麼?都說文學有時比歷史真實,而從鹿港的文學想像出發,你的視線是小說的、是歷史的、也是地理的,你所看見的鹿港比真實更真實,文學的力量大概就是在此。
那日來到書集囍室是中午十二點,走進屋內一眼望見滿牆的書──「書籍」永遠是囍室的主體,書店主人黃大哥說。非假日的午後,我以為也是最宜走入鹿港袖口般的巷弄的時刻:鄰家傳來的問候、交談與新聞,以及黃大哥與我的談話,都自自然然融入這條街,家常的感覺就是這樣吧。
一走進書集囍室就是書區了。站在書牆前面,人的心情會瞬間安定下來了。書的隔層是當初翻修老屋剩餘的建材,我覺得這些建材也是「書」,它們只是以另種形式展現在屋內,卻同樣值得細讀。也許是樓井建築的關係,視線被挑得很高,知識縱深遂也被拉地更深刻;也許是腳下踩的紅磚特別古意,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肅然,像是整個人從內到外都踏實起來,所謂心頭抓得更穩,大概也是這種感覺。
囍室藏書以人文學科為大宗:文學歷史、社會學、人類學。新書舊書都有。我在筆記本上寫下「書集囍室」四個字,發現無論直排、橫排都相當好看,像是塗印漢字的甜點糕餅,也像篆刻範例,而且是紅色字,看起來特吉祥。書集與囍室是兩組具有空間意象的新詞,換言之,空間是認識書集囍室的關鍵詞。
黃大哥提及老屋修復的精神理念。首先我們必須重視它本來的樣子,也就是重視屋子本身的歷史:包括屋子本身的生命史,以及屋子與在地的交會史,人在其中的生活史。依循這樣的脈絡思考,屋子一來除了保留既有樣貌,同時也會注入當代精神,換言之,適合現在生活是重要的。
黃大哥亦提及,一棟屋子的各種設計,都在反映當代人的生活方式,這裡的當代,自然也是歷史的,所以古井、天井、防空洞並非個別存在於囍室,它在不同歷史階段,曾扮演不同的角色,它並沒有消失,只是以另種形式呈現在我們的眼前。也就是說,空間的歷史化卻不代表空間的古蹟化,人走在其中像是穿越歷史,卻也走入當代,一如我從《三世人》走到了杉行街。
因此在書集囍室:當你讀到通風的歷史,就是讀到鹿港風向與空氣的歷史;你讀到採光的歷史,就是鹿港日曬與照明的歷史──時間的呈現於日常細節的感官捕捉,在這裡每種體會都是活生生的,它很抽象也很具體,因為這老屋仍在呼吸,而光與影的變化就是它的面目表情。我覺得書集囍室正向我們展示一棟老屋修復的詩學,拆屋消息不停傳來的當今此際,囍室的存在尤其值得我們學習。
店主黃大哥
書店主人黃大哥是福興鄉人,他提及念高中時期,早年鹿港書店甚多,這些年變化太大了,心底希盼再見鹿港文風繁盛一日的到來。如今中年與妻子返回熟悉的故鄉,黃大哥說,他特別喜歡鹿港的巷子,杉行街也是從小就熟悉的地方。黃大哥眼中的鹿港,無論是新的鹿港還是舊的鹿港,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個更好的鹿港。書集囍室目前雖是中午開門,黃大哥時常一早就到書店準備,重新與生活接軌的方式就是回到生活:這裡沒有電話、沒有冷氣、沒有網路。
黃大哥也喜歡說故事,週三下午,書集囍室就有替小朋友說故事的時間,我們失去說故事的能力很久了,我們失去聽故事的能力一樣久,從故事出發,讓空間成為小孩愛來的地方:向下扎根、生成脈絡,書集囍室就是成立在四月四日,這天是兒童節。一樓書區的樓梯間牆,張貼不少孩子的留言,我注意到有個題目是:「我喜歡的城鎮的樣子」,上頭答案千奇萬種,這個問題同時回拋給了每個到訪囍室的朋友。
我理想中的城鎮該是什麼模樣?是不是就該有間書集囍室。我想起前往囍室的車程,在囍室臉書看到一張照片,畫面呈現著杉行街上的下午時光,門口或坐或睡的老人、奔跑的孩子,看著照片,幾乎仍能感受現場的自在閒適。我看見的不只是鹿港的杉行街,同時也看見人在生活──而感受生活,本是一件天大的囍事。
圖片提供:書店裡的影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