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緣際會,原本預訂的背包客旅館,因為行程被打亂的關係,不得已要先取消了。一頭電話才掛上,告訴對方我們來不及入住了,另一頭弟弟趕緊用網站找了幾個可能還有空床位的背包客旅館。我們此行的預算非常吃緊,臨時訂房如若不許,住網咖、睡公園也會是我們的選項。
我們最後在京都五条坂附近,找到一間叫做「旅音」的背包客旅館。一人一天500多塊台幣,不算貴;若加上與老闆的一見如故,天南地北地聊了一宿,甚至還帶我們到東寺參加生身供等附加價值[1],500多塊還算少給了。
東寺。Photo Credit:Wei-Te Wong@Flickr CC BY SA-2.O
我上次來京都,與民宿老闆娘合唱美空雲雀的〈柔〉。這次連泊4天的經驗也是無可取代,跟老闆切磋了佛法禪學。藉著交易買賣之外的接觸,對京都人又有了新的認識,是自由行最大的收獲,也是促成我持續關心這座城市的原因。
我一走進「旅音」,同樣和我穿著作務衣的老闆先是對我的扮相感到驚訝[2],然後才招呼我到櫃台填寫表格。我當時一身素黑的作務衣,脖子上掛著半袈裟[3],頭上戴著遍路用的斗笠[4],老闆一見到我,就問我是不是和尚。
「不是,我是在家的檀信徒。」[5]
「是遍路嗎?從四國來的?」
「我剛參加完高野山1200年紀念法會,下山來的。」[6]
「喔喔!你好像不是日本人?」
「對,我是台灣人。」
「喔喔!你好,我是天龍寺的和尚。」難怪他一身作務衣打扮,而且看到我穿著作務衣和半袈裟,也誤以為我是和尚。
天龍寺是嵐山的重要景點,但也是實修的道場,是臨濟宗的禪宗體系;而我是真言宗,屬於密教傳承;我和老闆雖然宗派不同,但聊起佛教,恍惚間忘記了時空的存在,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為了要向我解釋他開旅館的原因,便連帶著介紹了日本佛教發展的歷程,以及淨土真宗、日蓮宗等日本佛教的入世特色;我也分享了漢傳在台灣以禪宗為最大派系的現象,法鼓、佛光、中台、靈鷲等五大山頭,扣除慈濟,竟全都被禪宗網羅,而且還是以臨濟禪為大宗。
他聽了自家宗風在台灣大暢其行,不像日本泰半都歸入密教真言宗,口裡更是讚嘆連連,說他一定要到台灣來看看。關於開副業這件事,日本僧侶的規範與戒律自有他們的格局,而且不同宗派的作法也各自不同;我倒不會特別用漢傳佛教的標準來評斷日本僧侶的生活方式,只能說是歷史與文化背景不同所造成的差異。
隔天,他提議要帶我去參加東寺的生身供。沒到過京都或沒見過京都寺院的人,卻一定都看過那座隱了半截身子在櫻花海、楓葉堆裡的五重佛塔。五重塔是東寺國寶,是重要的真言宗道場,同時也是每個京都意象的風景畫、明信片、觀光網站都會重複使用的圖像。提到京都,東寺這座日本最高的木造佛塔,堪比鐵塔對巴黎的意義,當然也包括斜塔之於比薩、東方明珠塔和上海,以及台北與101的關係。
五重塔。Photo Credit:かがみ@flickr CC BY-NC-ND 2.0
我當然不推諉。他便開車帶我們出發,5點不到我們就已經在東寺的御影堂前等候了。和尚老闆說等鐘敲完,堂門就會打開,然後可以隨著僧人的帶領,入內去做早課。真言宗的儀式我雖然還沒摸透,但是該做什麼事、該念什麼經咒,我大致上都很清楚了,所以我也就很清心地在緊閉的堂門前合掌,默誦大師寶號。
東寺的清晨格外寧靜,只聽得見早起香客踏在石子路上的聲音,那宛若從地上湧起的驟雨嘩嘩作響,與晨鐘揭開一日之序幕。日本的神社或佛寺,自古就肩負祈求國家平安的功能,上自天皇將軍,下至大名家老等等,都經常為了祈福的祭典法會,專程在神社或佛寺過夜經宿。同時,占地廣闊的神社或佛寺,更是駐紮兵士的好場所,因此容易發出噪音的白砂鋪地,就成了最好的警備系統。
這也是為何我們常在電影或漫畫電玩中,看見忍者在屋簷脊梁疾跑的原因。只可惜這個警備系統在當年的本能寺沒有派上用場,織田信長猝不及防,死在他畢生中最厭惡且也與之處處對立的場所,佛寺。
不一會兒,聚集的人多了,幾個穿得西裝套裝筆挺,30左右的男女,也互相聊了起來,應該是同一間會社(公司)的同事吧。我一邊跟和尚老闆聊天,一邊也悄然地聽著上班族們的談話內容。一大早參加法會的還是退休的老年人居多,像上班族年紀的,畢竟是少數,所以很容易在細微但駁雜的交談聲中,找到他們的聲線,然後繼續跟上他們的話題。
起先還在聊公司的雜事,不知怎麼地,忽然談到了四条河原町的馬路縮減工程。昨天我才剛走過四条河原町的馬路,那時正好在進行道路施工,整條馬路都在開挖,交通錐與護桿破壞了本來清新繁華的都會風景;公車因為挖路而被迫開得老慢,所有的車也都跟著默默而緩慢地前進,公車上的旅客們包括我也都被耽擱了行程。說不干擾遊興,是有點太過了;但一座城市的活動,不正是讓我們再三回顧玩味,重遊的藉口嗎?
四条河原町。Photo Credit:Scott Lin
有人質疑這個反常的施工理由,因為四条河原町縮減了車道,擴充人行道的空間,無異排擠正常使用馬路的京都市民,卻通融近乎超載的觀光客。無論施工前後,上班族勢必塞在那個使用頻繁的路段,面臨只剩下雙向兩線道的難題。
但也有人支持這個政策,而且他們最後的結論,在御影堂開門之前所定下的結論,普遍是支持縮減車道的。關於城市生活的節奏,是所有市民磨合出來的結果,本身即無對錯,我這外人更不好指手畫腳,我只是靜靜地聽。他們認為,只要早一點點出門,車道的縮減對京都其實是好事。他們分析了每年有多少像我一樣的觀光客湧入京都,嚴重壓迫到京都人原本的生活圈──為了觀光客而縮減車道就是一例,為了觀光客而限制商業招牌的懸掛與配色又是一例。京都在地的反彈聲浪當然不可能稍歇,可是,如果不是這個城市具備了那些吸引觀光客的美好文化與歷史,京都有可能走到今日這樣的局面嗎?如果禁得起開發,為何京都只有兩條地下鐵?開發了以後,京都還會剩下什麼?
「京都會剩下什麼?」他們甚至反問對這個政策有疑慮的人:「跟東京或是地球上每個城市都一樣的大馬路嗎?」
「早點出門就好了。」有人這麼說。在清晨6點,不趕著上班卻參加生身供法會的人,的確有資格這麼說。
用身體力行的方式,盡可能地善待這個人類生存的環境。
和尚老闆注意到我在聽他們的對談,便對我解釋,那些人就像修行者一樣,日復一日地工作,可能為了自己,但更多是為了家族;繁重的人際問題沒有剝奪思考的能力;累積的經濟疲弱更沒有消滅他們的志氣。因為道路縮減或者其他的原因,日本上班族選擇早起;面對更艱難的環境,只有付出更多的勞動成本。有這種轉念的工夫,日本的上班族當然是修行者。
上班族天天都以肉身在作供養,把公司規章當成念誦勤行不輟的經本,把每一個接洽的客戶也好、同行或上司也罷,全都看成佛菩薩一樣敬愛。要說有誰比日本上班族更像個虔誠的信徒,為了某個目標而不斷精進勇猛,我想是很難找得到的。和尚老闆語重心長地說,也許他們的修行境界,比我們這些披著袈裟法衣的修行人都還要高呢!
結束了生身供,和尚老闆有事回去天龍寺一趟,我和弟弟今天的目標是壬生寺與長圓寺,還有北野天滿宮的巡禮。至於那些上班族,等待他們的不是天音曼妙香花裊裊,而是鼙鼓動地畫角聲震。他們的目的地不是清淨的寺院,而是鏖戰未休的修羅場──修行人真正該去的地方。
[1]:生身供:真言宗相信,弘法大師空海自從承和2年(835年)涅槃後,如今處於入定的狀態,不生不滅,所以高野山與東寺等真言宗的道場,都會在早上的時候提供飲食,以為供養。
[2]:作務衣,日本傳統兩件式和服,方便工作故稱。也是一般日本僧侶的常服。
[3]:半袈裟,懸掛於脖子上的一條織錦帶子,代替正規的袈裟,多為在家居士所用。
[4]:遍路,真言宗徒步巡禮各道場的修行方法。
[5]:檀信徒,即在家居士。
[6]:高野山1200年紀念法會,位於和歌山縣的高野山,至2015為止,正好是開創1200年。筆者當時躬逢其盛,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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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編輯: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