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運、選舉過後:漫談台灣的「左獨」與「解殖」

文 / 萬庭威

 

極右派來了。更精確的說,是極右派又來了。極右派在台灣的選舉並非第一次出現,90年代起存活至今的新黨即為適例。如今,另一股極右派勢力亦組黨正躍躍欲試想進入國會。只是這次的極右派不若新黨以中華民族主義為號召,而是以台灣民族主義為號召。

 

自2014年之後,原本形同陌路的社運與群眾再度匯集,社運圈鄙視且為極大禁忌的台灣民族主義者重返街頭,並且試著將群眾的行動轉為選票,兌現其政治訴求。不可諱言的,反對與中國建立更深的自由貿易往來,正好是反對自由貿易的左翼人士與反對中國的台灣民族主義人士的共同訴求,也因此我們才會看到左、右、統、獨任意搭配的立場標籤與自我宣稱滿天飛的情況,且似乎也沒有任一標籤壟斷了對運動性質的詮釋,實可謂一場名詞的自由雜交派對,相當後現代(post-modernism)情境。其中我想談的,是一些乍聽之下頗有新意,但其實一點也不新且越走越歪的立場:左獨與解殖。

 

 

蔣式極權下被肅清的左翼思潮

 

左獨這個名詞似乎是為了和左統做出區辨而喊出來的。台灣的左統在本文先暫時定義如下:反抗作為美帝國主義魁儡政權的右翼國民黨政權,肩負此一使命的,包含台灣在內的中國國族作為弱小民族,必當延續社會主義革命的香火,以統一為解決美帝國主義殖民遺緒的手段,同時也是社會主義實現的必然階段。這樣的想法在 21 世紀的台灣看起來不合時宜,但在20世紀蔣氏政權治下的台灣並不會不合理,甚至是進步的道路。

 

然而台灣的左翼思潮與地下組織,在1950年代後半被蔣氏政權肅清全滅,這一條繞途左岸以社會主義解放台灣於蔣氏極權統治的路線後繼無人,最終並未成為推倒白色恐怖的主力。繞途左岸既然不成選項,從現實出發的台灣自救便成主流。蔣氏政權治台初期,對曾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頗不信任的仇台傾向,更為維持虛假法統、鞏固大總統獨裁統治而形塑的省籍政治權力不均分配,在在使得推動民主化的過程中,台灣自救與「做半套」的中華民國體制搏鬥的同時,還需抗衡為維持中華民國體制量身訂做的省籍政治。

 

U.S._President_Eisenhower_visited_TAIWAN_美國總統艾森豪於1960年6月訪問臺灣台北時與蔣中正總統-2

1960年,美國總統艾森豪與蔣中正的合影。Photo Credit:wikipedia

 

這一方面解釋了為什麼台灣民族主義的發展與民主化同時並進,另一方面則也帶來惡性的中華民族主義台灣民族主義相互仇視之爭。近年在網路上流行的「解殖」,只是民族主義之爭的進一步簡化與極端化,其實並無太多新意。

 

左獨既然只為了與左統做出區辨,其實它多半只是提出一種政治立場的可能性。在台灣缺乏左翼傳承的情況下,這個左要怎麼左,就有很多自由度。橫空出世的好處,是不在西方左派憂鬱的脈絡之下,也不用分享西方老左對中國革命的粉紅色幻想。但壞處是各種強作解人的自以為左但實際上不怎麼左的主張,被滿懷希望地簇擁為左翼政治[1] 。因此有些人認知到社會有弱勢、需要重分配的主張就是左翼政治,提出這些訴求的就是左獨政黨或團體的看法。

 

然而提出這些訴求,可能是任何有點良心不安的自由主義者也做得到的事。真正左翼會做但良心不安的自由主義者不會的,是提出一套整體性的階級分析。不過我們恐怕連21世紀台灣階級分析的知識之爭都還沒開始,就已經進入左獨政治大鳴大放的時代,實可謂台灣奇蹟。

 

 

解中華民國的殖:以台灣認同排除中華文化的「華毒」

 

左獨的問題只是它還是初胚,在內涵不明的情況下,被急著拿來標示自己很進步的一個標籤。另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是網路上出現的解殖人。解什麼的殖?解中華民國的殖。中華民國怎麼殖台?這些人通常這樣說:以國語定於一尊排擠本土語言(但其發言位置永遠是本土語言中使用者最多的台語人)、以中華民國人就是台灣人認同,排擠台灣人是台灣人認同(實在非常饒舌)、以中華文化為風雅尊上的系統壓抑台灣文化為低俗粗鄙、以中華菁英人獨霸權力者位階以排擠台灣人基層工作者。

 

這四項是中華民國在台灣植下的毒物,解決方式是用台語把國語的毒給排掉、台灣人認同把中華人認同的毒給排掉、台灣文化把中華文化的毒給排掉、台灣菁英人取代中華菁英人。吃了這些排毒餐之後金身護體華毒不侵,因此首要的任務便是先對內檢查誰與何處還有華毒,一旦所有人、地方都沒有華毒,那麼「很自然地」面對中國便膝蓋硬化跪不下去還可以勇腳一踢。

 

解殖倡導者最重要的特色就是運用排毒的意象,並且一直檢查你有沒有中毒,追求無華毒人生、無華毒社會、無華毒國家。為了排除中國滲透,先抓出語言不合格的國語使用者,因為他們是高風險,此外還是壓迫台人台語的反動份子,所以先排除。其次,如果說國/華語的人支持獨派,那就要說這還不夠獨,不是真正的獨,因為國/華語內建一整套中華民國的意識形態機器,所以這些人因其母語非台語天生地沒有資格談真正的獨。這堪可比擬蔣氏政權因為對台人的忠誠多有疑心而認為台人不堪負起復興中華大任,還需要語言與思想的再改造 [2] 一般。

 

台灣歌仔戲文化。Photo Credit:wikipedia

 

同樣都是為了「民族與國家安全」的緣故,一套沿著台/華的區分被建立,且在島上時時刻刻因為權力者 [3] 無所不在但又不見蹤跡,藉由所有常民狐疑的眼光檢查你是哪一類人。以往檢查的是共匪的蛛絲馬跡,現在檢查的是華匪的蛛絲馬跡。若要說中華民國體制留下來的最大遺害是甚麼,就是以安全之名留下的種種制度遺蹟與頭腦裡的警總。倡導從中華民國殖民解放出來的解殖派一遇到安全問題,終究未能擺脫中華民國思考模式,還是充滿欣快感地持續檢查並搜索可疑人士,並為今日的排毒行動尚有斬獲而心安。於此我們看到解殖論者腦內的華性(如果真的有這種東西的話)如何繼續殖民解殖論者。

 

此外,解殖論者多喜從語言、文化極力痛批華語文化如何壓抑台語文化,因此其設想的典型多是1949後中華民國體制下省籍政治的運作。然而凡殖民者,皆有母國,母國榨取殖民地的勞動力、自然資源、生產以供內地使用。解殖論者要解的中華民國,內地在哪?秋海棠的中華民國大陸地區內地在 1949年之後就再也沒有在中華民國治下,台灣的資源與生產在並未以在同一政府治下之內的流動被大陸人享用,它們只是被挪到困守小島的蔣氏集團與黃埔敗軍。

 

這個不存在真實內地、只存在想像內地的情況,硬要說是殖民並套用在中華民國上面,恐怕太瞧得起中華民國;它更像是遷占者國家,而不是殖民帝國。解殖論者的解套是: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中國,他們要解的是中國的殖。然而,這樣的說法恐怕引來更大的危機:一個中國框架居然是解殖論者的預設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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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hoto Credit:wikipedia

 

我實在不得不佩服九二共識的發明者,它的框架力道連最自認鐵板的解殖獨派都能不知不覺接受為構成他們政治主張的基本前提。21世紀的中國天朝主義帝國,實乃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數十年來瑟縮在小島騙台灣人的中華民國實在沒甚麼關係,硬與九二共識扯上關係再說自己要解殖,真是台灣之光。

 

 

解殖者的「國族神話」:族裔國族主義

 

解殖論者還有更大的麻煩:都是種族(racist)兼族裔(ethnic)國族主義。台灣在國語暴力降臨前就存在眾多不講河洛話的人群,因此這些強調語言與文化受壓迫的解殖論者,多自動避免自稱或逕行否認其採取族裔國族主義的立場。然而我將其歸類為「族裔國族主義」的原因是,這些人往往頗熱衷於追溯台灣史上的人群,而其目的就是為了要強調其與血薦軒轅的中國國族神話有完全不同的起源並建立一套以多元族群為本的台灣民族的起源論取代之。

 

問題不在於「中國國族起源」還是「台灣國族起源」比較有史實的支持,而是這種溯源尋根、創造國族神話,以為建國必要條件的看法,使得持此論者皆成為族裔國族主義者。而一旦台灣國族神話定於一尊,除非有意識地不斷改寫,不然就是不斷排除奇怪的「異例人群」作為共同一分子,例如東南亞移民、各種混血後代。

 

這些解殖派的種族主義為,他們出於自己所認定的國族神話,認為某個族群(說河洛話的異性戀生理男性)應該要取得統治權力,否則便是因為敵族/敵國(可以是外國勢力,也可以是任何生存在同一法域內但不屬於應取得權力的人群,反正說他們不純就好)入侵而造成的不正義的「殖民」。這種訴諸種族族裔國族主義的修辭(解殖),再搭配以種族區分重新分配政社資源的主張(左翼),我們就看到蕞爾小島上產生了小第三帝國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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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4年的福爾摩沙地圖。Photo Credit:wikipedia

 

一旦自我定義為受害者,那麼各種行動都以正義之名而有名分。正義終將到來,只是需要等待最終的時刻,屆時國/華語消滅,眾人操神的方言,邪惡勢力退守海峽西岸,東岸是神在地上的公義國度。在此前的所有受難都是蒙福的徵兆,只待國族彌賽亞降臨,帶領受迫者進行各種勇武派行動。解殖具有一種得到啟示而負擔傳道重任的宗教狂熱,熱切的傳播教主的福音,期待有更多人得受主的魅力,重生為覺醒公民。

 

凡是無法受教改宗的人,都是受詛咒的人(通常被稱為左統或是華獨或是膠)。不分享神性的光輝,而對此是沒有任何手段可以拯救的。因此得救之人只訕笑、譏諷、代禱而不溝通,等這些人死。若沒有彌賽亞,解殖蟄伏;若看見那光芒萬丈的彌賽亞,眾信徒擁簇、崇拜、狂喜、出神,熱切跟隨開啟政治聖戰,入陣參選一肩扛起。這種自我加害所產生的道德與宗教情感展現出來的,就是需要追隨神格領袖的衝動,以免自己被國族的聖靈充滿卻苦盼不來公理與正義。

 

於是我們看到解殖派在世俗上,以追溯國族神話為區分界線的種族族裔民族主義者,類似的主張在二戰的歐洲出現過,叫做國家社會主義;而在精神上則意外地具亞伯拉罕啟示性的信仰情操。這兩者都不是甚麼新的發明,而將世俗與精神面向結合起來並為組織以新興宗教的面貌參政也不是台灣前所未見的事情。看看此次選舉中民國黨的存在,我們就知道解殖並不孤單。

 

如果有人說2016選舉要讀出甚麼新政治的起頭,我說再看仔細一點,其實裏頭沒有甚麼新的東西。勇武的台灣郎,再加點油!

 

 

註[1] :台灣欠缺一套可以將西方知識與思潮,轉變為個人與集體認識與定位,並藉此行動的知識基礎設施。不論是文學、歷史還是哲學,若非自己有能力閱讀歐語或日語,否則就是毫無資料可供參考,或者是閱讀品質極不穩定的中國翻譯本。從直接閱讀到傳播,並重新轉譯成普羅知識的機制更是闕如。在先天無組織與政治傳承,後天又無可靠的知識系統支援,各種毫不交集的左翼思潮眾聲喧嘩並非不可想像。

 

註[2]:我們都知道改造的意思,其實就是把你關起來羞辱凌虐之後,再讓你帶著政治犯的印記在社會邊緣殘存。

 

註[3]:在這段描述理解殖派唯一欠缺的就是這個要件,他們還沒獲得國家機器。

 


 
封面圖片來源:wikipedia
 
 
萬庭威,台灣大學法學碩士,目前的核心關懷是自己直線攀升的體重。
 
 
 
 
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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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土是由一群定居於台灣、北京與紐約,認同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及其他基進左翼政治觀點的學生及社會運動參與者。我們眼中的《破土》不只是報導國際新聞,更是透過對一切涉及全球資本主義、美國及中國帝國主義、國家主權、人權和社會不平等的社會議題及社會運動進行政治分析,從亞太地區建立左翼新思潮的空間。我們相信,台灣和亞太地區目前所面臨的問題,不從國際層面入手將無從解決。因此,我們力圖提供一個空間,以促成左翼政治及智識的跨國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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