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地下室的員工餐廳角落有一處委外經營的小咖啡館,除了吧台之外,只有四張方形木桌,提供咖啡、蛋糕與鬆餅以及簡易的微波爐餐點,譬如咖哩飯或牛肉燴飯速食包之類的。對這座廿四小時不收播的電視台員工而言,這個有日夜兩班店員輪值的咖啡館,有時候是填飽肚子的唯一選擇,畢竟公司大樓外面不是綠色圍籬框起來的建築用地,就是一大片半個人高度的草叢,距離最近的便利商店,起碼有九百公尺。
吳天才坐在咖啡館最右側靠牆的位子,點了一杯冰拿鐵,正在用筆記型電腦上網。而林小恕坐在吳天才對面,正在用深層卸妝棉卸妝,感覺自己的臉像刷了一層又一層的乳膠漆,也不曉得是混了皮膚滲出的油脂,還是酷暑高溫烘烤出來的汗水,彷彿要用力刮除才能卸去兩天一夜的煩躁與風霜,總之,林小恕看著梳妝鏡裡的自己,產生無比的厭倦感。
從她坐下來開始卸妝,開始嘆氣以來,吳天才都保持一樣的姿勢沒有移動,頂多右手食指在筆記型電腦的觸控板滑行,但眼珠子轉來轉去,好像遁入什麼神祕世界似的。
店員端來林小恕的焦糖瑪奇朵,但整個桌面紊亂,有吳天才的筆記型電腦和智慧型手機,以及喝到一半的冰拿鐵,還有林小恕的化妝包,從手上摘下來的手錶,使用過的卸妝棉,跟捏成一糰、剛剛擤過鼻涕的衛生紙。
「處理完了嗎?」吳天才終於開口說話了。
「處理什麼?」
「妳臉上的妝啊?」
林小恕用食指與拇指捏著濕潤的卸妝棉,正在搓揉睫毛,跟頑固結痂的睫毛膏奮鬥。
「你到底要說什麼?快講啦,要不然我卸完妝,喝完咖啡,就要回去睡覺了。今天我輪休,今天我輪休……」林小恕一邊卸妝一邊抱怨,聲音嘶啞,充滿怒氣。
吳天才將筆記型電腦挪到桌角,手肘靠在桌面上,身體前傾,鼻頭幾乎要碰到林小恕的眼睫毛了,聲音壓得很低,低到下水道那般深沈。
「我剛剛接到一通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我感覺打電話來的這個人,跟今天發生的旅館火災,好像有關連……」
林小恕停止搓揉睫毛的滑稽動作,「什麼意思?我不懂……」
「反正,就是……」吳天才將音量壓得更低,因為隔壁桌來了兩個新聞部的同事,他似乎很介意被對方聽到他與林小恕的對話。
「雖然沒有顯示號碼,雖然對方只確認我是不是吳天才之後,就立刻掛掉電話,可是,我有預感,這個人還會再打來,一定會打來。至於,跟火災有什麼關連,到底想跟我說什麼,我現在還不清楚。」
林小恕聽了吳天才的回答之後,簡直怒火中燒,惡狠狠將卸妝棉用力甩在桌面上,「喂,大哥,你在開什麼玩笑,只是一通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你就認為跟火災有關係?還把我call過來?那可能是一通詐騙電話啊……或是惡作劇啊……或者,你在外面幹了什麼壞事,有把柄在他手上,他先打電話來探口風之類的,憑什麼說這通電話一定跟火災有關啊?」
應該是累積了兩天一夜的疲倦與委屈正在體內進行恐怖的化學摧毀行動,林小恕越說越激動,吳天才則是將食指直放在嘴唇正中央,示意她壓低音量,否則再繼續大吼大叫,連隔壁桌同事都知道他們談論的事情了。
現下的媒體生態如餓虎撲羊,很容易因為抓住一點微弱線索就大肆渲染,只要是可以炒作可以博取收視率的,都有可能拿來做獨家素材。雖然娘娘主播有某部分的專業堅持,不過在高層與業務相關人員的逼迫之下,為了收視率,多數也是妥協。不管曾經得過什麼新聞獎,有過什麼輝煌事蹟,誰不是把新聞良心拿到冷凍庫冰著,先衝出來喊打喊殺,攪和一番,反正收拾殘局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基於以上那些類似黑道為了佔地盤互相廝殺的新聞搶食惡行,對於這通沒有來電號碼顯示的電話,吳天才認為一定要謹慎處理才行。
「妳先不要激動啦,反正這條線索,我一定會繼續追下去,就算新聞部主管都不想做這則新聞了,我還是會追下去,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喂,相信我的職業敏銳度,錯不了的!以前我負責球賽轉播時,左外野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本壘板距離左外野,夠遠了吧,可是,只要從打者擊中球的聲音判斷,就能夠精準預測球的落點,再遠再高都逃不過我的鏡頭,鏡頭一路跟著球,連上面的紅色縫線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是訓練,這就是職業的敏銳度,很準,真的,不騙妳……」吳天才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對準自己的眉心,擺出老鷹的姿態,眼神透出銳利的光澤。
吳天才眼前的林小恕已經回復到完全素顏的狀態,和電視鏡頭前面勉強堆砌出來的幹練時尚比較起來,如此乾淨的臉孔反而多了真實感。他突然很願意跟卸妝之後沒有矯飾防衛的林小恕把媒體人的熱情和良心一併掀起來,燃燒個徹徹底底,就算體內對新聞僅存的幾滴能量都耗盡了,也總算是在麻痺之前還有勇氣大幹一場啊!
他並沒有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因為林小恕也陷入沈默之中,重新把丟擲在桌面那張沾滿睫毛膏黑色殘影如炭屑又像爪痕的卸妝棉撿拾回來,正在發怔,應該是腦袋打了死結,思緒在某個轉角堵塞住了,呈現恍神狀態。
「喂,吳天才,我問你喔,你今天是不是在火災現場也聽到一個傳聞,說火場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間,發現疑似乙醚的咖啡色玻璃罐?」
吳天才想了一下,「是啊,怎樣?」
「可是,剛剛娘娘主播說,消防局跟警方已經出來開記者會,說現場根本沒有發現任何可以證實為乙醚的化學空罐,雖然有玻璃容器沒錯,但裡面的液體要經過化驗才會知道是什麼成分,既然還沒化驗,為何警消就急於開記者會澄清,不是很怪嗎?」
話說到這裡,林小恕突然停下來,想了一下,然後猛拍自己的額頭,「唉,我真的是被娘娘罵到智商歸零了,竟然不懂得反駁,畢竟,每一個新聞台都播出這則新聞,T台也找化工專家來解釋乙醚的揮發特質與縱火的難度等等問題,那就表示,大家在現場都聽到這個說法啦!可是一開始,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傳出來的呢?」
吳天才搔了搔頭,感覺頭皮屑都掉到咖啡杯裡,但他完全不在意,喝了一口已經不怎麼冰的拿鐵,還把拿鐵當成漱口水,嘴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我想想看……哦,應該是小梁告訴我的。當時,他跑到附近一戶沒有受到災情波及的豆漿店借廁所,據說跟老闆娘聊了起來。老闆娘跟那家失火的旅館員工似乎很熟,平常豆漿店打烊之後,會跑去旅館串門子,泡茶或玩牌。小梁上完廁所回來,跟我提到老闆娘與消防隊員在談論乙醚空罐的事情,似乎是這樣子。那妳呢?妳在哪裡聽到的?」
「哪裡聽到的啊?我想想看喔……」林小恕揪緊眉心,眼睛瞇成一條線,「嗯……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我跟一個同業女記者站在封鎖線前面,因為我實在是睏得要死,那個同業就給我一片超涼口香糖,就是那種嚼起來直衝腦門、涼到頭頂、整個腦袋會炸開的超涼口香糖,因為太刺激了,只好大口呼吸,突然發現有個女生站在我旁邊,穿無袖緊身T恤,短褲,綁高高的馬尾,頭髮染成亞麻色,好像是穿帆布鞋……我為什麼會這麼清楚記得她的裝扮,完全是因為她手上掛好多飾品,從手腕關節這邊,一直排到肘關節,太特別了,因此我花了點時間仔細打量她,而且覺得她很面熟,好像哪裡看過……」
「然後呢?」
「我感覺她不是媒體圈的人,因為她的表情太奇特了,我說不上來,似乎……嗯,我想想看,該怎麼形容……似乎在憑弔什麼似的,而且還有點驚恐,不知所措,對,就是那種眼神……」
「所以,妳要說的重點是……」
「好啦,你別急,我要說的是,那女生抬頭看著焚燒中的火場,開始喃喃自語,『火勢這麼大,真恐怖,一定是乙醚,錯不了,起碼可以找到玻璃空罐吧!應該在二樓,或者在樓梯口……』可是她說完話,就離開了。」
「妳在編輯會議上,提到這件事情嗎?」
「唉,就是沒有啊,因為我被罵傻了,娘娘好兇喔,只要她開罵,我的戰鬥指數就下降,降到零,完全沒辦法思考,也沒辦法反駁,很糟糕,她是我的天敵,一根手指頭就能把我推到南半球,唉!」
「所以,娘娘主播或是新聞部經理,還是採訪中心主任,有特別交代什麼需要繼續追的新聞嗎?」
林小恕從包包裡面翻找出娘娘丟過來的晚報,遞給吳天才。晚報已經被主管們用紅筆勾選過,某些記事還畫圈圈標示重點。林小恕指著其中一則新聞,「就是這個,娘娘叫我去追這個,據說當天登記住宿的人數,跟火場清理過後的傷亡名單比對之後,好像有二到三名處於失聯或還沒被指認辨識的狀態。我剛剛仔細讀過,報紙記者也寫得很模糊,雖然我數學不算很好,但基本的加減乘除還不是問題,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畢竟是火災現場,不是山崩空難沈船或颱風淹水,照理說,消防隊清理火場之後,傷亡人數應該很容易確定,總不至於燒到連骨頭都不見了吧,為什麼會有二到三名的落差呢?」
吳天才反覆閱讀那則新聞,手指頭不斷敲擊桌面,似乎從字裡行間,讀到一些密碼……
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