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源佈置好工作後,氣定神閒地走出公安局,他打算出去透透氣,儘管這天早上大稻埕的天空烏雲密佈。李振源一面走著,雙手卻不禁開始發抖。太多惡氣積壓在他胸口,他死裡逃生,內心仍是惶惶不安,他覺得恍如隔世,能夠活著,還能呼吸,感受食物的味道,一定是上天的恩澤。
這些日子以來,他坐黑牢,看著整個公安局領導班子被端掉,心裡無限感慨。本來自己也是難逃一死,誰知道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也許他命不該絕,也許是愛人和女兒命不該絕,也許是李家祖先保佑。他並不清楚,總之他活下來了,這當中一定有什麼力量在幫他,他相信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他說不好,要不然他早死了。自古,不論哪個朝代逆謀造反都是死路一條。
他想,不幸中的大幸,這個時代是不幸的,但自己又一半幸運,他跟著呂明松一路被提拔,拯救了老李家,而在他們被定性為反黨反革命集團慘遭滅頂時他卻活著,雖然也許只是暫時的活著,他很清楚那些人可能還是會要他的命,但起馬現在他還呼吸著。當然,他沒有參與政治,他不過是個配角,他最多是被呂明松用來掩護的角色。還好黨的領導們眼睛是雪亮的,看出他沒有參與謀反,留下他一條小命。
寧夏路沿路是兩排兩層樓高的磚木混合建築,看起來灰不溜秋的,騎樓下沒有人,整排屋宇多半大門深鎖。行道路上鋪著磚,磚與磚之間長出了雜草。對面騎樓每一根廊柱都貼滿大字報,一半以上褪色剝落了。破敗的海報和地上的雜草在風中搖曳。空氣中飄散一股機油混合嘔吐物的臭味,街頭一片蕭索。大稻埕正在崩塌,日本建築一棟棟被拆除,繼之而起的是蘇聯風格的房舍。
他感到一陣悲涼。他不知道這樣下去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他疲倦不堪,身體和心理同時都是。四十歲以後,生活不是面對親友的死亡便是孩子的成長。世界在運轉,他卻覺得更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脆弱。事業不僅是停滯的,而且艱險地要他的命。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
很快,他就從軟弱中回到現實。他告訴自己要務實點,第一馬上要找出胡雪和葉雲的真實關係;第二把淡水河命案趕快給破了,把積案全都破了。其他沒什麼好想的,想太多都是沒用的,他沒有選擇餘地,只有硬著頭皮把問題一個個解決才是真的。
眼前黑影閃過,他眼快,看到黑影轉進穎超中學的巷子轉角。他想也沒想本能地飛奔過去。轉進巷子,他看到一個人的背影又消失在另一個轉角。巷子裡的長牆灰色一片,有一道又深長的裂痕。他快步跟上那人的步伐。當他轉向另一個彎的瞬間,突然受巨大撞擊,瞬間閃過腦海的是,誰這麽大膽,竟敢襲警?緊接著眼前一黑,就什麽也管不到了。
昏脹中,他逐漸恢復視力,有人在拖他的腳,把他拖到一個彎彎的小巷裏,然後他看到是兩個人。他又昏睡。再醒來時,他感到臉頰疼痛,他本能想摸,卻發現雙手不能動。他被反綁,背靠牆,坐在地上,眼前是一個小房間,吊一盞昏黃的燈,面前有一個人。待他逐漸恢復視力,他看見此人年約三十五歲,有一雙細眼,臉部線條剛毅,剃個平頭。
「 你醒了。」那人點上一根菸。李振源一聽是外省口音,江浙地帶的人。他還不能細膩分辨江蘇和浙江邊界口音的差別。
李振源看著他,快速蒐集特徵判斷此人的身份。他穿著嗶嘰藍色工人服,身體健壯肌肉發達,顯然經常做體力活動,臉上的神情卻顯出他比一般工人經歷過更多事情。尤其在銳利的眼神中,多出了幾分工人沒有的狠勁。李振源幾乎可以斷定這個人如果不是軍警出身就是特勤人員。
「你剛放出來,好好珍惜。」那人蹲下來看著李振源,「不要多管閒事。」
「什麼閒事?我管了什麼閒事?」李振源問。
「你跟那批狗官交換什麼才被放出來只有你自己知道。」
李振源笑道:「你是殺人、偷竊?還是偷國家機密?如果你做了這些,我就必須把你繩之以法。」
這人聽到李振源這樣說,笑了。「現在是誰被綁?李警官,別跟我耍嘴皮子。」「我可把你調查得很清楚。你從前做過什麼事,我們可是非常了解。包含你有什麼本事,在日本時代做過什麼。」
李振源心想,難道我是被誘捕?他怎麼知道我會在路上閒晃?究竟什麼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用「我們」是說背後有個組織犯罪團伙?有多少規模?知道我是什麼名字就算了,還知道這麼多?自己是陷入了什麼情況呢?
「哼嗯,老兄,你們知道我過去做什麼,不算什麼厲害。我本來就是透明的,政府知道我做過什麼,鄰居同事都知道我做過什麼。這有什麼了不起?你打算拿什麼來威脅我?」
「我們只是希望你不要插手管胡雪的事情。」那人盯著李振源看。
李振源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可不是開玩笑的,那眼裡透出一股淡淡的深沉,李振源只有在最瘋狂的死刑犯身上見過那種眼神。
看來此人跟胡雪案相關,而且知道我跟黃先念的事⋯⋯李振源心頭一驚,對此感到不可置信。他想不出對方如何能知曉自己的任務。是黃先念那邊露餡的?還是警察同志?不可能是警察同志,二小時前才佈置的任務,他們反應不會這麼快的,他們對本案都還沒有頭緒。只能是政府那邊,李振源這一想, 覺得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複雜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