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住的這間劏房只有六十平方呎。從裡面其中一面牆上被劏開一道窄窄的玻璃縫隙(男人是這樣稱呼房間的唯一一扇窗)看出去,是另一棟舊樓。男人搬到這裡後,常放任自己的目光穿越縫隙,射進另一棟舊樓的一個單位裡。那裡住著一個女人。
女人住的單位也有一道玻璃縫隙,不過她好像從來沒有打開過它。下午熱得令人頭昏腦脹的陽光肆意撲向那道縫隙,男人被反射出來的光線刺得眼睛疼。入夜之後,女人的單位亮起紅燈,垂下窗簾,女人頓變成一個剪影,男人覺得自己看著皮影戲,孤獨的身影忽然有縷縷的輕煙從指縫間冒升。一個滿懷心事又曾經滄海的女人。男人自然而然地開始替這個陌生女人譜寫一個故事。對於男人而言,永遠不會滿足於想像之中。經過多天的努力研究,他終於找到觀看那女人一個最佳的時機。
黃昏。
黃昏是個曖昧的時分,是陰與陽瞬間交替的一剎,把原本不美的變得耐看,使美的更誘人。
男人在垃圾房找到一個玩具望遠鏡,有一邊鏡頭壞掉了。他用那完好的一邊鏡頭對準玻璃縫隙。縫隙是他蝸在房間時跟世界連接的通道,縫隙引進光、引進溫度、引進一絲希望。男人從中看見希望,若那真的是希望,他就不算偷窺了。世上哪有偷窺希望這種荒謬的說法?
失去了事業、婚姻和財產的男人,住在這房間裡,覺得自己爬回到母親的子宮裡,變回一個一無所有、赤裸裸的嬰孩。相比起他告別舊居的那一夜,在四百七十呎的空間內雙目決堤,淚水像要淹沒那個月供一萬五千元的單位,現在他倒沒有為失去的而流淚。畢竟每一個在母親子宮裡的嬰孩,都是這般孑然一身,並沒甚麼好失去的,沒有失去,也就自然沒有哭的需要,何況現在他感到自己有了重生的盼望呢。
男人認識女人的名字,是看見她所住的那幢舊樓下的那個滿布塵垢和發黃的招牌。
小魚。名字前還有個別號,正宗上海小花。
男人沒法忘記這個普通卻又獨特的名字。唯有記起名字,那人對你才有意義。小魚對男人而言,就有一種非凡的意義。
男人在一個下著濛濛細雨的晚上,撐著黃兩傘走到金魚街,想找一條跟小魚一樣美麗的金魚。
他在每間水族店之間像一條鯽魚般來來回回,仔細尋覓心中的小魚。他本來就對魚的學問一竅不通,眼前那些在水裡晃動不止的各式各樣的魚,對他來說並沒兩樣,但他總覺得會找到屬於他的小魚。
要找甚麼魚?店員問男人。
你不會知道的。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每條在膠袋裡想逃脫的金魚,總覺得沒一條像小魚的。
剛才你來的時候我已跟你介紹了好幾款特色的魚,都不喜歡嗎?店員有點不耐煩。
我說,你不會知道的。我要的那條是很特別的。是特別,不是你拿來的那些五顏六色的,五顏六色不代表特別。你賣魚的,應該很明白的啊。男人帶點氣結。
店員上下打量男人好一會,覺得不好惹他,靜默了好會,指著掛在最低處的那幾袋說,那些吧,最特別的了。
男人看看價錢牌,就覺得被冒犯。
難道你覺得我買不起嗎?
店員直向男人翻了白眼,借故走開了。
男人正想繼續跟店員理論,卻被其中一條特別便宜的金魚喝止了。他看真一點,是他的前妻。
別裝蒜呢,你現在甚麼光景不用說了吧,口袋沒錢就別想要女人。
男人向金魚咆哮,像你這種拜金的女人我才不要﹗你身上永遠有種洗不掉的腥臭味,是銅臭呢。
前妻淡然地說,魚不腥,哪引得你們這等饞嘴的貓?你有種就找一條不腥的魚給我看吧。
男人把膠袋捏在手裡,袋中的金魚嚇得魂不附體,四處竄逃。身旁的一個中年大叔呆望著他,他回望大叔一會,不屑地說,這些女人,給你好了。接著把金魚塞到大叔懷裡,轉身便走了。
男人記得小時候讀過約拿被大魚吞掉的故事,自此認定魚是有靈性的。現在他遇上了小魚,直覺認為小魚再次燃亮他的生命。
就在那個暴風雨的晚上。
他醉臥街頭,在大雨滂沱的漆黑中,以為自己墮進大海。小魚路過,放低雨傘便走了。他隱約看見她那張被雨衣的帽掩蓋一半的臉。她穿著一件黃雨衣,像一尾金魚愈游愈遠。
那把跟小魚雨衣一樣顏色的雨傘,一直擱在他的牀上,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細聽男人的泣訴。
男人走了好幾條街,終於碰上他的小魚。一堆被人丟在垃圾桶的金魚中,唯獨她尚有氣息。路人都捂著鼻逃跑了,只有男人看見她一息尚存,而且跟自己四目交投。他把小魚捧在掌心裡,湊近她,深呼吸。沒有魚腥味的,再向著她一開一合的嘴吹出一口氣。氣若遊絲的小魚終於活過來了。
男人把小魚帶回家,放入一個礦泉瓶裡,不消一刻鐘,小魚回復本來的活力了。
你應該得到更好的。小魚對男人說。
我現在不是很好嗎,都與你在一起了。男人鮮有地拉開窗簾,讓月亮的銀光透進屋裡。
你需要工作,不要整天呆在這兒。小魚在水樽裡游了好幾個圈,看見男人家徒四壁。
你說得對極了。男人恍然大悟,你是魚,魚應該在大海裡游,我也應該跟你一起游向大海。
男人問住在隔壁的老太太取了一個小小的保鮮袋,把小魚和水放進去,再在袋上穿上一條繩,戴在脖子上。他從玻璃縫隙中望過去女人的單位,只見女人又抽著煙,呆望窗外,若有所失的樣子。
我帶你到大海去,看看這個世界吧。男人帶著小魚和雨傘走到街上,街上行人奇異的目光,對男人而言都變成一種艷羨的眼神。小魚在保鮮袋中不安地游來游去說,別人都不喜歡我們。男人說,吃不到的葡萄總是酸溜溜的,由得他們吧,你看今晚月色多美,就像在指引我們的路呢。
男人走過一間電器店,櫥窗裡的電視機正播著一個魔術師,他鯨吞了大量的水,然後又不斷地拋物線般噴出那些水到遠處的水瓶裡去,觀眾都報以熱烈到不行的掌聲。男人也跟著拍掌叫好。
小魚,你看,很多人都看這個奇人表演哦。男人說。
他是魔術師,想必用了某些掩眼法吧。小魚說。
魔術師告訴男人,別以為這是掩眼法,是用性命作賭注來練習得來的秘技呢。
男人驚嘆,用性命作賭注?
在這個社會,誰不是以性命作賭注來生活?夠膽量的才能活下去。魔術師隨即又開始更高難度的表演。他把一條金魚放進裝滿水的大瓶子裡,然後二話不說連水帶魚的喝下肚裡去,再向男人伸出舌頭。看到了沒?男人大丈夫,吞得下去,就能吐出來,來吧,爭氣點﹗
男人又想起約拿被大魚吞掉的故事,眼前的卻是一個男人吞掉金魚呢。
他帶著頓悟的口吻跟小魚說,他說得對啊,我要爭氣。
小魚看見另一個電視裡播出新聞報道,一名議員正批評無良商人丟掉大量金魚,相信跟年宵市場金魚滯銷有關。小魚看見議員的頭上長著一對貓耳朵,背後伸出了一條長尾巴在撩撥著空氣,指甲也變得尖了,像預備戳破螢幕來捉自己。
你們這些死魚,令我們的城市變得臭氣熏天,全都是沒用的傢伙,巴不得把你立即吞掉呢。
男人見狀立即抱著小魚回家。
自從男人受到魔術師的啟發後,費索思量,想要做些甚麼來爭口氣,尤其是他現在要為了小魚而爭氣。
小魚告訴男人,就好像魔術師的表演一樣,你把我吞下去,然後再噴出來,或者能讓你一夜成名呢。
男人覺得小魚的建議實在瘋狂得很。我小時候只聽過大魚吞掉那個聖經人物約拿,再把他活生生地吐出來的奇事,沒想過行不行呢。男人跟小魚說。
你就吞掉我吧。小魚信心滿滿的說。
絕對不行,萬一我不能把你吐出來,就變成親手殺掉你。
若不是你給我一口氣,我也活不了。生命本來就這麼短暫,就讓我跟你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吧。
男人覺得小魚很有道理,連玻璃縫隙中的那個女人都像以抖煙灰的手勢示意支持他。就在月色皎潔的晚上,男人把心愛的小魚吞進肚裡,原本只是一趟練習,沒想過小魚就卡在喉頭裡,臉上一紫一白的,倒臥地上。剛巧隔壁的老太太來給他熱水,替他報警,讓救護車送他進醫院。
醫生替他拿出奄奄一息的小魚,嘴巴一開一合,像欲言又止。醫生問他為甚麼吞下金魚,警察問他為甚麼吞下金魚,連後來老太太也問他為甚麼要吞下金魚,他的答案都是一樣:要爭氣。
男人失去了小魚,覺得自己好像一尾魚失去了鰭,只能在茫茫大海中載浮載沉,任由波浪將他淹沒。他直覺認為小魚已比他快一步游進大海裡去,所以他總愛跑到碼頭,凝望大海,希望有一天重遇小魚。
期待希望總會比期待其他東西更願意付出耐性。
後來男人已記不起自己跑到碼頭多少天了,只記起那裡一個釣魚漢跟他說,你每天都來這裡呆呆地望海,一望就是一整天,都幹嗎?
男人告訴釣魚漢,我在等人。
望著大海等甚麼人?等美人魚啊?釣魚漢大笑。
你怎麼知道啊?難道你見過小魚嗎?男人這麼一問,釣魚漢不敢再答腔了。
或許在男人心中,小魚根本就是美人魚,而美人魚只活在如夢幻般的童話中。
終於有一天的黃昏,男人離開碼頭時,發現地上有一條魚在掙扎。
他知道那是小魚,只是換了裝而已。他喜極而泣,立刻把換了裝的小魚抱回家去,放到洗臉盆裡去。小魚,你重生了,重生了。男人的淚滴落在盆裡,化成了魚的生命之水。
碼頭的釣魚漢趕回到碼頭,已來不及尋回丟失的魚,直氣得跺著腳。
男人看著重生的小魚,又看看玻璃縫隙另一邊那個還在吐出煙圈的女人,說,我們都要爭氣,我一定會再帶你到大海見識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