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今年是最後一年了。」當默念到「最後」兩個音節時,喉嚨噪噪的、澀澀的,像是寄居了一隻海馬,或整個五月的梅雨季,櫥窗玻璃反射出異樣的光痕。 像手機屏幕廝殺著、光影絢爛的遊戲角色。大學前三年你都摃龜了,復活,撿屍體,按下重來鍵。但最後一次了,像沙漠盡頭的仙人掌,或再無退路的大航海時代。不可逆,猶如管制藥品都會標記的副作用警語,真的沒有下一次了。 所以不能再寫意象閃跳如詩的句式,也不能是缺乏中心思想的拼貼。這些講師ㄓ不早就告訴過你們了? 沙漏倒置,最後一年的學生身份,你非得全國性的文學獎不可。佳作或評審獎都好,當然首獎最好。 「第一,虛構仰賴於細節的描寫」。你想起講師ㄓ拽著白板筆的漂亮指尖,想起她的指節愛撫過你後背肌的黏膩觸感,像臨清晨起床前作的色澤斑駁的夢,夢境本身的夢。 你想起自己初次走進文學營會場的細節。場地位於某大學圖書館,地下一樓,新蔟簇階梯教室,像電影裡的大學模樣。除了階梯教室,兩側還有幾間卵形研討室,你們分組討論、作品演示時就在研討室進行。全霧面玻璃隔間,浮雕字體和冷光的壓克力白板。每間內建有高瀏明度投影機,窗明几淨,像剛出廠新車的鋥亮鈑金。 你就在這第一屆的文學營認識講師ㄓ。那年你剛升高三,廣告上載明歡迎對於文藝有熱忱的高中生參加,若持國文老師推薦函,報名費享七折優惠。你那時志向單薄像初癒的傷痂,想試試推甄中文系。英數兩科大勢已去,國文勉堪一搏,破釜沈舟了。如此權衡,投稿文學獎或參加文藝營都能加點數,可以插進備審資料的二十四孔活頁匣,在旁邊劃上漂亮而稜角分明的無敵星星…… 在能容納百人的階梯教室,你初見講師ㄓ。她站在一個不確定是禿頭或光頭的知名作家旁,你那時尚不認識任何知名作家,也沒注意到講師ㄓ。光頭作家講演時大幅度揮動手臂,你覺得那毫髮不生的頭型不大像作家、倒像飆車電影的特技演員。 與之相比,ㄓ始終冷悄悄,面帶微笑卻慵懶又疲憊地攲倚著講桌,好像這個營隊、以至於我們居處之星球的運轉或南北極散射的磁力線,都和她無關。 這是你對講師ㄓ的第一印象。你那時當然沒揣想過──她總是顫抖著櫻唇的觸感,或她高潮瞬間、瘋魔如母獸般的嘶吼。 前幾堂課你沒太認真聽,是作了幾行草率筆記。幾年過去你翻弄當時的稚嫩字跡,仍不很確定這些理論、作家,年代的意義與指涉。氣泡迸裂,無妨,隔年你如願推甄上中文系,也開始投稿至今還沒得過卻靈光氤氳的文學獎。 忽爾輪到講師ㄓ的課了。她側坐研討室前方,右手食指和中指不費力箝著白板筆,像是上個世紀末燈箱廣告、孟浪不羈的女模特兒。只是她把筆當成了萬寶龍涼煙,輕盈轉動著。你盯著她清脆修長的手指,眼看著ㄓ把板書抄寫在隔間玻璃上,娟秀的字跡和她白皙手腕彷彿在發光。 這堂課介紹散文,投影片上還註明了要課後練習的體裁是「親情散文」。「對於還是學生的你們來說,親人應該是最熟悉的主題。」講師ㄓ的口吻像在演繹某種守恆的定律──馬丁路德釘在威登堡教堂的九十五條論綱,約翰國王簽署大憲章,波以耳定理或費氏數列。 家人?阿公阿嬤對你來說只是催你吃飯睡覺、好好考聯考的老灰仔郎,你沒跟他們說過多餘的話,他們甚至不清楚現在只有學測指考,早就沒聯考了。有了智慧型手機後,團圓飯的聊賴時光,就以手遊等閒度了。爸爸是中階公務員,媽媽則是國小老師,你參觀過他們辦公室,跟網路照片差不多,桌子併著桌子,中間是淺藍色隔板,桌上放行事曆、分機和文具,像水族箱底沙那樣貧瘠又乾涸。 「親人的身世職業」。「你與他之間的互動或記憶」,講師ㄓ轉身以漂亮手指揮動,指向投影幕。你在家聽過爸和同事的公事電話,也看過媽伏在餐桌閱卷出考題。記憶像馬里亞納海溝底的醜怪魚種,沒有被翻攪出水面的價值。 「除了真摯能感動人,希望你們能營造出自己的獨家經驗」,講師ㄓ說話時帶著黏膩而娃娃音的輕柔聲線,像貼近貝殼就能聽見海浪的回音。更重要的是你發現她微笑時下顎弧線超美,一座枯涸的水族箱、竟能竄長出茂盛水蘊草。 接著小組討論,你視線離不開講師ㄓ了。她繼續以微笑以側臉對你,低頭和學員說話時,將不經意垂落的髮絲撥回耳際。你沒有變成海馬卻成了蝙蝠,用觸角雷達和隱形聲納,探測著與她之間的距離。 探索著像繭一樣整個世界的秘密。 「請你們預讀我的這一篇散文,明天上課時進行小組討論。」講師ㄓ說完就離開教室,髮絲又從耳際散落,今夏的蟬噪聲格外響亮。 「小時候不確定怎麼在聯絡簿上形容我爸的職業,『運將』,別人都這麼稱呼他」,精準不過飾的修辭,一讀就知道ㄓ的父親是計程車司機,但你總覺得不大能接受。異質感有如人造衛星軌道、如非洲牛羚橫越賽倫蓋蒂大草原。是刻板印象嗎?但你以為講師ㄓ出生好人家。即便不確定「好人家」指的是綜所稅的稽徵稅率、是學歷或社會學說的文化資本那一類──但本來以為ㄓ的父親應該是大學教授,母親則是經理或精算師,還擅長鋼琴或小提琴。 隨著文章的發展,你胸膣深處、心肺細胞膜的某部份像被揪扯住了。ㄓ某次夜歸招到了父親開的車,但父親無視酒駕罰責喝個爛醉,駕駛座傳來濃濁酒味。明明錯過了回家的路口,ㄓ的父親卻更將車往相反方向開,接著開始強吻坐在副手席的ㄓ…… 天哪,這不是真的,我不要這是真的。你對著那幾張溫熱猶存的八磅影印紙,這麼突梯喊叫出聲。你多希望自己是個文盲,將文字轉換成拉丁字母或楔形文,但接下來的每個細節仍轉化成了詞語,被默讀了出來──ㄓ被父親推到了後座躺平,內褲褻衣褪到了腳踝,車窗的白色霧氣猶如毛玻璃般不透光,廣播電台還朗誦著當時的交通路況…… ㄓ竟然遭遇了這樣的事,太惡劣了太噁心了太變態了。你忘了隔天小組如何演示這篇文章,只是ㄓ柔軟如綢緞的娃娃音,聽起來好像更易碎、更心疼了。你眼睜睜死盯著一只靜好陶瓷人偶被掏空、給玷污,即便淌著血刺痛了手掌,就是沒法把破片給拾齊。 就在幾乎忘卻傷痛的隔年,你再度參加同一單位辦的文學營,今年講師ㄓ成了文學營總召,你也讀到她另篇大獎作品。在那散文中,ㄓ的父親是維修電工,憑技藝與體術自如上下電杆。故事的轉折在父親遭逢觸電意外,不但毫髮無傷,後遺症竟是不師自通各國語言,還獲得天啟般預言能力。 你讀了兩遍,仍不太懂這個故事內建的機巧隱喻,文章後面附列的評審意見,提到語言實驗、魔幻寫實和鄉野傳奇,也是懵懵懂懂。只是經由這篇文章,你終於確認了講師ㄓ的電工父親是假的。那麼,被運將父親壓著褪去衣物的猥褻情節,理當也是假的了。 你好不容易鬆了口氣。 「第二,虛構仰賴於豐富的經驗」。講師ㄓ的聲音穿透了玻璃白板和大氣壓,像初生成的熱帶低氣壓。 於是你依講師ㄓ的散文為基準、努力練習了。文章開始描寫一個宛如繪本般溫馨的家庭時光。你試著以不跩文不炫學的敘事,寫一對母子的周遭日常,情感真摯。到了文章中段故事倉促轉折,兒子坦承長期以來與母親的肉體關係,極腥羶極情慾的描寫,還加入拳拳到肉的性愛場面。 說來丟臉,其實你還是處男。最關鍵的經驗貧乏,讓你形容女體時制肘難書。還好想起了講師ㄓ的課,想起了她的範文。於是你把經驗轉移到看過的A片,波多野結衣、瑤希的爆乳豐臀你都參考了。更重要是母子亂倫的設定,不得不挑「五十路熟女」這一系列來下載。不得了,乾癟歪塌的乳房、遍佈皺摺的陰戶,原本意淫都不願的大嬸級女優,在鏡頭前瘋狂淫叫…… 為了完成這篇散文,你真的盡力了。像魔術師雙眼朦上紅絲巾、走入阡陌錯織的迷宮,分歧之中再分歧的水道。 這篇參酌了AV女優演技的散文,得到了文學營的散文組優勝。ㄓ給的評語你都會背了:「本文前半敘事平實,然行文至中段,宛如賦格曲陡然變奏,倫理與崩壞的伊底帕斯情結,如史詩如宿命。原本如繪本般溫馨構圖,成了無止盡的漆黑甬洞。而原本鋪了綢緞的餐桌,佈滿斑斑蟻屍……」 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獎項,但對你意義重大。講師ㄓ似乎真心替你高興,她的纖細手指挑逗似的摟著你微微顫抖的肩頭。 你忘記誰主動,你開始去講師ㄓ位於內湖的套房,即便努力掩蓋第一次的笨拙,ㄓ卻擺出洞悉一切的世故表情,就像她俐落而不假遲滯的行文風格。之後你還和她爸媽見了面,ㄓ的父親果然是大學教授,母親則是銀行的襄理。 最後一年啊。玄關傳來聲響,你跟講師ㄓ約好截止日前,她來你家指導這次要投稿的散文。但你終究沒如期完成。 「你爸媽不在家啊?」講師ㄓ微笑著,露出那依舊超美的下顎弧線,坐在沙發開了啤酒罐,亮晃晃拉環和她的指尖一樣好看。你走進廚房,把ㄓ帶來的絞肉化凍──本該冰冰箱的,但你怕屍塊腐臭會滲出來。 前天你將這幾年身心科開的安眠藥、全加進飲水機,夜裡趁爸媽昏睡將他倆勒斃且分了屍,屍塊塞冰箱。不得已,他們要是活著,爸永遠只是公務員,媽只能是小學老師。 無論如何,今年是最後一年了,你又非得到全國性文學獎不可。 「第三,虛構仰賴於對事實的否定」。講師ㄓ的每句重點你都作筆記,都用螢光筆劃線。 「我根本沒爸媽啊。」你不確定你因心虛而微弱的聲音,有沒有傳到客廳——畢竟虛構對你來說還是有點困難。 (收錄《來亂》,聯經,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