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時,填志願卡的那一年,家裡狀況很不平靜。我的成績填不上北部國立大學,想著家裡狀況,心中總是惴惴。
就近報個北部私立大學吧?
知道我的決定,母親沒多說些什麼,但我可以感覺,她鬆了口氣。
但父親不同意,一定要我選填外縣市國立大學。母親捨不得,父親態度強硬:「有什麼捨不得的?你得幫她想遠一點。」
我說,我放心不下家裡狀況,換得父親訓斥:「你在家也幫不上忙,好好去唸書,把自己顧好!」
在父親的堅持下,我離家前往高雄讀書。
大學生活是非常快樂的,遠離了陰鬱沈沈的老家,我盡情享受著住校自由的空氣。家裡不平靜的狀況,我離得遠了,眼不見為淨,電話裡我不多問,父母親也不怎麼提起。
躍躍欲試的孩子,不懂得想家——或者說,我有些刻意不想家。
1948年,抗戰後期,山東蘭陵的某一個深夜,
戰爭後期,父母決定將長子先送去後方──動盪下覆巢之禍離得太近,全家人別守在一起,逃的了一個,就是一個希望。
父親最後詢問著:「後方的生活很苦,你怕不怕?」
少年堅決地回答「不怕!」
父親再三向母親確認:
「我再說一遍:他走了,將來如果你生了病,想他念他,見不著他,那時候,你可不要怨我啊!」
母親淚流滿面,但清楚明白地說,我不想他。
父母看著兒子吃了稀飯,又逼著他吃了包子,離家後就是流亡,總怕他吃的太少。
然後,少年走出家門,父親說:
「你走吧,不要回頭看。」
少年邁開腳步奔跑,跑了五里,跑到氣喘吁吁,回頭一望,已經看不見老家。
後來很多年裡,那個已經長大的少年,寫下這麼一句悔恨:
當時,我唯一的遠行經驗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勉強離開。我沒有思念過母親,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
躍躍欲試的少年,迫不及待地離開母親身邊。
——王鼎鈞。一方陽光
#目送者
很多年後,離家的少年在顛沛流離中成長,成為一位知名作家。
他提筆,回憶著再也沒回去過的老家:
冬日裡,陽光從天井照入,從門口探進屋裡,形成一方陽光。
母親和她的兒子,她的貓,常在這一方陽光裡坐著,母親繡花,兒子和貓偎在腳邊,和她說著話。
離家前的最後一個冬天,四合院內的一方陽光依舊和煦,但四合院外早已砲聲隆隆。也許心有所感,母親說的很多話,也說了一個她做的夢: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赤足站在一片幾寸厚的碎琉璃碴兒裡面,無法舉步。琉璃渣閃著青光,但稚兒熟睡在母親的懷裡,什麼都不懂。
她感覺手臂越來越沉,絕望之際她向上帝禱告,突然她的身邊出現一小塊明亮乾淨的土地。母親將孩子放下,謝天謝地,孩子終於平安。
誰知道孩子著地以後,地面忽然傾斜,孩子安身的地方是一個斜坡,像是又陡又長的滑梯,長得可怕,孩子快速的滑下去,比飛還快,轉眼間變成一個小黑點。
在難以測度的危急中,母親大叫。醒來之後,略覺安慰的是,夢中的兒子在滑行中突然長大,還遙遙向她揮手。
——改寫自王鼎鈞〈一方陽光〉
多年後,我沒有成為一個母親,但成為了一位老師。
每逢高三,總會有家長私下跟我探詢,孩子該飛往哪個方向?
曾有一位家長跟我打聽當年異地讀書的經驗,獨生女兒要去高雄讀書,這位母親滿是不捨。
「其實,四年很快就過了。」聊了甚久,末了,我安慰了一句。
家長微微苦笑:
「真的很快,一下子就要離家了。」
隔了幾個月,我看到家長的臉書記錄著送行的那一日:
看著寶貝進站,揮手後拖著行李離去的背影,我就哭了。
目送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彷彿寫著「不用送」。
王鼎鈞說:
母親知道她的兒子絕不能和她永遠一同圍在一個小方框裡,兒子是要長大的,長大了的兒子會失散無蹤的。
於是,她有了混和著驕傲的哀愁。
越優秀的孩子,飛的可能越遠。他們有能力振翅接軌世界,飛遍五湖四海。
其實,這也是老師的驕傲,每幾年送走一個畢業班,目送他們起飛,然後老師關起教室門,走向下一間教室──拿起高一課本,
原地,再一輪循環。
一班的雛鳥們飛走了,頭一年返校探望的最多,但一年年過去,母校老巢的記憶逐漸淡化,師生關係,有時就是一場場漸行漸遠。
學生的世界很大,他們飛往的天空,大概都遠勝於我在同間學校見的、一成不變的四方天。那些飛離的影子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待在閉鎖的學校老巢,我只依稀還記得他們青澀稚嫩的模樣,剛入班時,圓嘟嘟的臉,傻呼呼地笑。
哎,畢業倒數,沒用的我已經在傷感了。
#別時容易見時難
離別傷感,對我們來說,是預知、也是每一輪的複習;
對年輕人來說,離別還是很模糊的印象。
王鼎鈞回憶起離家的那一個清晨,出門後,父親叫他開始跑,不要回頭看。
他一口氣跑了五里才停住腳步,回頭看時,老家已看不見了。
鼎公寫得很淡,但我知道,故事不只如此。
連最後一眼都沒仔細看,少年這一離鄉,顛沛流離,流亡學生後來成了流亡軍人,被俘虜過、幾度與死亡擦身而過,七年後再次與父親相逢,當時母親已逝。
父子輾轉來到台灣,又遇上了白色恐怖。五十多歲時,鼎公赴美,離開了台灣。兩岸恢復交流,鼎公年事已高,心臟動過手術,醫生囑咐,不宜長途奔波旅行。
鼎公曾說,離鄉前,他向老師辭別,老師跟他說:他命中不守祖業,注定漂流。走得愈遠愈好。
一語成讖。
躍躍欲試的兒子,正設法掙脫傷感留戀的母親。
寫下這句的鼎公,我覺得每個字都是悔恨。
回想起來,離家這一幕還是草率了。
這等事,該有儀式,例如手持放大鏡,匍匐在地,一吋一吋看。
——王鼎鈞《昨日的雲》
早知道分別如此容易,我會更仔細的親吻故鄉每一吋泥土。
可惜,人生從沒有早知道。
我跟孩子們說,好好珍惜現在全班齊聚的日子,畢業典禮完,全班師生一個都不少的相聚,很難。
一個孩子笑道:哪有?我還要分科,根本沒有畢業的感覺。
會有的,我說,
當你畢業典禮第二天來到學校,看到空蕩的教室,你就會有感了。
請珍惜每個同行的當下,過站了,列車不會回頭。
我又跟孩子們說了一個故事:
前幾年的畢典結束後,一個家長傳訊跟我分享照片,照片裡配戴畢業生胸花的小女兒,亭亭玉立。
「好快啊!看到漂亮女兒還是蠻有成就感的!」這位母親很是欣慰。
我知道這麼多年來這位母親的不易,丈夫長期在國外工作,她幾乎是在類單親的狀況下,一打二拉拔兩個孩子長大。
如今,老么也畢業了。
我說,恭喜你,媽媽你也畢業了,十八年來辛苦你了。
對方突然沈默,過了一會才回覆道:哎,看到這一句話,我突然控制不了眼淚。
孩子們,畢業典禮當天,除了跟師長同學道別,也請別忘了一件事:
如果能的話,請邀請你的家長——或者是你成長中很重要的那一個人,邀請他們一起觀禮。
又或者,寫一張卡片,說一句謝謝,一起合影。
這可能,也是一張屬於他們的畢業證書。
日本有一支電車廣告,性格男星小田切讓飾演的父親,帶著年幼女兒搭車前往東京。
「東京好遠噢!」小女兒抱怨著;父親安慰著「很快就到了。」一邊愛憐的幫女兒整理衣服。
然後,鏡頭快速移動,一組組的父女互動快速帶過:父親漸漸有了白髮,女兒一年年長大:
某一年開始,女兒開始避開父親的接觸;
某一年開始,女兒拿著手機聊得不亦樂乎,父親落寞地站在旁邊;
又是某一年開始,女兒又接過父親遞來的圍巾
然後,又到了某一年,女兒已是社會人士打扮,到站了,她往前先走一步,回頭看向父親。
父親眼神複雜的看向過去,彷彿第一次帶著女兒搭車的日子,只是昨日。
「東京,好遠啊!」父親感嘆地說。
「會嗎?一下子就到了啊!」成年的女兒,笑盈盈的道。
父親點頭微笑,獨自下車。
車廂上,剩下女兒一人,繼續著她的旅程。
短短三分鐘的廣告,後勁卻非常強。
回首第一次牽著你手上學的日子,孩子還小的時候,總覺得育兒的日子好像看不到邊。找不出原因的嬰兒夜啼,腸病毒上吐下瀉,整晚洗不完的床單;長大後每一次的擔憂煩惱,總想著,等大了就輕鬆了。
回想起第一天見面,你們生澀稚嫩的圓臉,怯怯地跟我講話;之後,師生一起追劇,國文課時哭得唏哩花啦;吵架了,惹禍了,動輒一小時起跳的輔導諮商;苦練班級競賽後搶到第一名錦旗,全班又哭又叫;高三每日閉關苦讀,放榜時又是哭哭笑笑……
然後,突然間,就到站了。
一下子就到站了。
王鼎鈞的一方陽光,最後一句話,是這麼寫的:
母親放開手,說:
「只要你爭氣,成器,就算忘記我,也沒有關係。」
這個廣告的最後,也是一行文字:
「一路小心,前往你想前往的地方。」
父母師長的責任,就是培養你們擁有,能夠離開我們的能力。
現在,高中列車即將到站,你的成年旅途也將開始;
還請,
一路小心,飛往
你想前往的地方。
我本來就很喜歡鼎公的「一方陽光」這篇文章,以前課本放在高二左右教,我自己備課時感傷的很,但上課時學生無感。
這課後來被移出了課本,我很惋惜。但這樣也好,反而讓我找到了上這課的正確時間:高三下,分別前夕。
這本就是一篇分別的文字。
所以,今年我也堅持,這是高中三年國文課,羊咩的最後一課。
最後一課,我們學著在起飛前,和老巢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