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龜｜遊記篇 II】 環繞龜山島

龜山八景

　　所謂什麼什麼八景，這種將某地名勝集合起來套裝介紹，在臺灣可說淵遠流長。像《臺灣府志》有「臺灣八景」，《淡水廳志》有「淡北八景」，多半四字一組，遣詞優美浪漫，像「澄臺觀海」、「鹿耳春潮」等等，滿滿的文人情懷。到了日本時代，八景傳統依舊，卻從文人手中解放出來；1927年，臺灣日日新報以民眾投票的方式選出「台灣八景十二勝」，稱得上有民意基礎，但未經文人之手，就沒有那種詩般的口吻了。

　　清國時也有蘭陽八景。其中「龜山朝日」，指的是在特定角度，能看到朝陽從龜首的位置升起，彷彿巨大的烏龜朝著太陽一般。曾任噶瑪蘭通判的烏竹芳有詩云：

曉峰高出半天橫，環抱滄波似鏡明。
一葉孤帆山下過，遙看紅日碧濤生。

龜山朝日
神龜戴帽
神龜擺尾
龜島磺煙
龜岩巉壁
龜卵傳奇
眼鏡洞鐘乳石
海底溫泉湧上流

　　這些景色，大半要搭遊艇在海上方能得見，有些甚至已見不到了。像「龜卵傳奇」，指的就是在1943年在轟天巨響中消失的龜卵嶼，繞龜山島時，導遊連提都沒提。至於「神龜戴帽」，指的是白雲籠罩在龜甲之上。這是需要一些機緣的景色，當天我沒緣分，但看網路上的照片，真頗為奇妙的自然景觀，彷彿龜甲突出水面激起的浪花，而那些浪花化作了白雲，只圍繞在龜甲旁邊。

　　至於其他八景中其他景色，就讓我們乘船去看吧。

出航

　　登島時，我們是在龜尾附近的碼頭上岸。不知為何，出發繞島時卻沒回到原來的碼頭，而是在軍事坑道旁的另一個碼頭上船。這兩個碼頭，可說正好在龜尾的兩端。沿著廟前街道繞龜尾湖，走到荒涼至極的石堆海岸，有條通往龜尾的小路。因為龜尾相當長，一時幾乎看不到盡頭，只能看到有些破敗的燈塔在海風中佇立。

　　據說，海浪將石頭衝到岸上，隨著季風的方向不同，這條漫長龜尾的方向也會產生微妙的改變，這就是「神龜擺尾」。當然，才剛上島的我們是看不出來的。事實上，站在龜尾湖旁，根本連「龜尾」都見不到。

　　再度出航繞島，天氣已經轉好。登島時，在來龜山島的海上，波浪拍打船身，浪花飛散在空氣中，簡直像鹹鹹的霧雨；現在繞島，船身雖仍晃來晃去，至少我已有欣賞風景的餘裕，甚至太陽隱約從烏雲中透出，在龜背撒上可愛的金光。

　　離開港口不久，便看到山壁上有好幾個鑿出來的洞。那是軍事坑道各個小岔道的出口，現在當然都荒廢了。導遊說，因為颱風的關係，有一些已經坍崩，還有些遺跡沉到海裡去了。

　　人造之物，逃不過自然純粹的暴力，這不罕見。但龜山島上，就連自然本身無法從這種暴力中倖存；再往前一段距離，有面峭壁自海中升起，導遊說那是「五指山」。仔細一看，確實像是手掌之形，據說是整座山不斷崩塌，才造成掌面如此平整。

　　為何不是整個坍掉，卻保留了頂峰的形狀呢？幾乎沒有地質學知識的我不得而知。說到「五指山」，難免會想到《西遊記》裡的佛祖之手，但這個「五指山」沒有那樣的氣勢，隱隱剝落的破碎掌面，反有種傾頹之感。再往前有好幾個海蝕洞，其中最大且緊緊相鄰的兩個，就是八景中有著鐘乳石的「眼鏡洞」了。其實從海面上看，龜首與龜頸後方的海蝕洞絕對不少，為何唯獨這「眼鏡洞」特別有名，我想不通，或許其中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故事吧！可惜的是，我們只從船上遠遠看著「眼鏡洞」，當然也沒機會看到鐘乳石。倒是導遊講了一件有趣的軼事。

　　這些海蝕洞，據說過去曾有海盜躲藏。戰後某段時間，有些漁民會在海上走私，同樣利用這些海蝕洞。因為走私的利益太大了，在走私的全盛期，甚至有上百艘船圍繞在洞外，這些船在夜裡發出的光，就連頭城岸邊都看得到，因此被稱為「龜島夜市」。不過，這夜市只存在兩年，政府知道後，保七總隊介入，夜市就不復存在了。

　　這種禁忌的交易所，倒令我想到萬華的「賊仔市」；這種地方竟有海上版本，未免太過浪漫，反而讓我有些猶豫是否真實。但無可查證的現在，懷著一絲幻想，倒也不錯。要是堅持查證，反而是不解風情了。

　　過了眼鏡洞，山勢緩緩降下，接著猛然爬升；這就到了龜頸與龜首所在。導遊提到龜山八景中的「龜山朝日」，但這樣的景色，我們當然沒見到，畢竟日出已經是好幾個小時前的事了。導遊說，要看到「龜山朝日」，就要在日出前出海，但湊到足以出航的人數並不容易，所以即使對導遊他們來說，這也不是常見的景色。

　　不過，就算在岸上，只要角度正確，也能看到「龜山朝日」；說是在某處海岸，但我當時有些暈船，沒記起來，還請讀者見諒。

　　還沒到龜首，溫泉的硫磺味已隨海風襲來，這就是八景中的「海底溫泉湧上流」與「龜島磺煙」吧！雖然硫磺味非常清晰，卻看不見什麼煙，不像大屯山上，火山氣體簡直如白龍般升起。導遊說，過去龜首上能看見11處硫氣孔，但在921大地震後，因坍方之故，將硫氣孔全都遮住了，現在只聞得到氣味，看不見氣體。

　　剛剛說過了，在龜山島，連自然本身都無法倖免於自然的暴力。

　　據導遊所說，全世界的海底溫泉也只有三處，分別在臺灣、日本、義大利；不過在網路上調查，發現海底溫泉也沒這麼稀罕，甚至2004年還有一則新聞，引述如下：「聯合國轄下溫泉組織領袖本月初來函台灣溫泉學會，明確指出世界多國均有泥漿溫泉，另外國際學術論文也指出海底溫泉多國皆有，但交通部觀光局仍沿用錯誤資訊、以訛傳訛，甚至在官方網站上宣傳，令國際友人引為笑談。」

　　太尷尬了。都已經2018年，這份錯誤資訊還在民間、網路上流竄。現在中華民國溫泉觀光協會的網站上已更新資訊：「現今全球具海底溫泉的國家有共 11 個國家三十餘處，義大利、英國、冰島、烏克蘭、俄羅斯、突尼西亞、挪威、西班牙、日本、法國及台灣等。而台灣有萬里地區、綠島地區、龜山島、 蘭嶼四個地方有海底溫泉的泉脈，龜山島屬強酸性硫磺適合工業用，蘭嶼尚未開發。」

　　適合工業用是怎麼回事，我不太瞭解，如果代表不適合人類浸泡，這或許就是龜山島溫泉沒有徹底開發為觀光取向的原因吧。

　　據說溫泉湧上之處，海水顏色較白。但當天天氣沒這麼好，船離溫泉湧出處也有些距離，只能隱約看見海面上有著翠玉色的白帶。對事前聽聞這種特殊陰陽海的我來說，未免有些可惜。反而透過Google地圖的衛星照片，能清楚看見龜首附近綻開的銀藍色火焰，與旁邊海水分隔。

　　「我覺得龜山島最像烏龜的部分，其實是這個方向。」

　　導遊說。

　　這時我們已到龜山島北側。如他所說，南面山勢陡峭，連植物都難以生長，綠色的植被很少，除了龜頸、龜首外處，並不怎麼像烏龜。但北面的緩坡柔順嫵媚，綠樹籠罩其上，確實有如蓋在烏龜上的巨大甲殼，而且生機旺盛。

　　「以前島上還有居民時，曾在龜首一帶放養羊群。但居民被遷走時，那些羊帶不走，就留在島上。軍隊上來後，那些羊就成了軍隊練習打靶的目標，現在島上已經沒有羊了。」

　　人的生活，是會留下痕跡的。像羅馬競技場，這麼偉大的建築，即使已失去當初的功能，也會留下來。但也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留下的。且不論生態平衡之類的觀點，當羊被帶到島上，就已留下痕跡，但要消滅這些痕跡也是輕而易舉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卻感到有些苦澀。


　　沒多久，我們啟程回烏石港。

　　或許是已經習慣，直到上岸前，都沒登島時的那種不適，甚至差點在船上睡著；到了港邊，船在港口外停了片刻，因為漁船正要出海捕魚。我跟小波看著，發現有漁夫站在船後方撒冥紙，接近黃昏的天色中，鵝黃色的紙錢在水面上飛舞。據說這是給好兄弟的買路錢，希望好兄弟不要作祟。

　　對我這種喜好民俗考據的人，這或許是整天下來最令我感到滿足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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