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花蓮車站,我直奔附近的機車出租店,租了一輛機車。 天氣是大晴天,炎熱的六月盡情釋放生命的熱度,彷彿在太陽下站得稍微久了就會燒焦。在我的手機裡,隨手拍了用電腦記下,應該要去看看的景點,除此之外,對於這次行程的其它安排完全沒有。所以,雖然這是個以祭典為主的旅行,機車的機動性還是很重要。 這次的主要目標,是6月10號,舉辦在海祭場的吉安鄉聯合海祭。海祭,又稱捕魚祭,是祭祀海神以祈求漁獲豐收的祭典,和感念一年以來的豐收而舉辦的豐年祭,恰好是一山一海的對比。海祭於明日9點開始,為了避免必須凌晨趕車的窘境,我訂了前一天的民宿。但現在是下午一點,民宿沒辦法check in,我考慮了一下,決定直接前往距離車站不遠的美崙山公園。 阿里嘎該居住的洞窟 跟著GOOGLE導航,不到十分鐘的路程便來到美崙山公園。還在想要如何停車,忽然感覺一個妖異的視線襲來。我心中一凜,這難道是阿里嘎該?連忙往四周看去── 一隻巨大的米奇用詭異的微笑看著我,左手還比了個「耶」。 這……是某種裝置藝術嗎?不,我甚至有點不確定這是米奇還是米妮。稍微調查了一下,這個「很有特色」的米老鼠頭像在這裡已經三十多年,是許多人的兒時回憶,據說還有人因此稱美崙山公園為「花蓮迪士尼」。 在找到巨人之前先找到巨鼠,也算是好的開始吧。 根據《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的記載,美崙山是阿里嘎該的大本營,而祂們居住的土窟,據說就位於當時日本陸軍的火藥庫後方。 但這個火藥庫究竟在哪裡,說實話我沒有什麼頭緒。我心想,繞著山走一圈應該會找到吧?就算沒找到,應該也有些蛛絲馬跡。我將機車停在一條分岔的山道前,沒有多想便出發了。 走才沒多久,我便找到山洞。我稍微探頭進去,地面有些潮濕,雖然是大白天,還是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這不可能就是阿里嘎該的土窟吧。 我心裡有無限的疑問。 先不說外面有明顯的軍事編號,裡面的空間這麼小,怎麼可能容納三丈高的巨人呢,更別說也沒看見小島由道說的石杵和石箱。果然,當我繼續前進,更多這樣的山洞出現在我眼前。 這些山洞全開了槍口,易守難攻,很明顯是作為軍事防守用途,且全用水泥灌成,顯然是現代的產物。美崙山雖然僅108公尺,但由於四周是奇萊平原,視野良好,從清領以來就一直作為軍事要地。日本人曾在這裡建設練兵場,國民政府來臺後,這邊也一直有國軍駐守,有這樣的設施一點也不奇怪。 這也解釋為什麼阿里嘎該的土窟會位在陸軍火藥庫的後方了。 而後來,吉安鄉公所為了增加居民的休憩空間,硬是將這樣的軍事要地規劃成為公園。也因此,雖然一路上都能看到「軍事重地禁止進入」這樣的立柱,然而慢跑者、聽收音機的老人、帶孩子遊玩的父母等等的日常也隨處可見,一副戰爭與和平共存的矛盾景象。 不過,美崙山是營區這件事,我一開始可沒意會過來。等到我沿著步道,花一個多小時走到美崙山的右半部,發現出現類似軍營的建築,才感覺似乎不妙。遠遠就看見軍人駐守,看見我猶豫不前,似乎有前來盤查的跡象。我不敢多作停留,深怕惹上麻煩,只好快步離去。 但問題來了,陸軍火藥庫很可能就位在營區之內──在國民政府接收之後,建築和用地應該是直接繼承使用的,所以位置變化應該不大。既然我現在無法進入,還有辦法找到土窟嗎? 我琢磨了一下文獻的文字,上面寫著「陸軍火藥庫的後方」,這個「後方」究竟是多遙遠的後方呢?也許我進不去陸軍火藥庫的位置,但這「後方」還是可以找找看吧? 於是我開始朝著想像中的「陸軍火藥庫後方」移動,有時正道沒到的地方,就走近乎獸徑的小徑,等到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身在濃密的雜草和姑婆芋之中,寸步難行。不過還好,這樣的冒險沒多久就會銜接到正道上,也不算太危險。 在漫無目的地亂走一個多小時之後,我宣告放棄。 其實,在小島由道紀錄口碑的那個年代,土窟已經因為放牧的關係被填平了。在一百年以後的今天,如果不加以開挖,怎麼可能找得到?然而這天下午,我找到好幾個可能是遺址的位置,即使證據不足,也沒能真的找到石杵和石箱,但想像著阿里嘎該如何在此生活,也能讓平凡的公園踏青,變成妖異感十足的尋妖之旅。 未知與想像,也許便是探險的本質。 吉安聯合海祭Miladis 海風這麼強,祭品卻怎麼吹也吹不倒呢。 在我眼前,祭祀海神的祭品用香蕉葉盛著:三瓶被打開要請祖靈享用的米酒,一旁還有都輪和檳榔。海風相當強勁,將香蕉葉吹得獵獵作響,本來看起來應該要倒下的米酒寶特瓶,此刻卻像是被什麼神奇力量保護似的,硬生生地站得挺直。 今天是海祭,又稱捕魚祭、Miladis,是阿美族人一年一度的重要祭典,也是這次尋妖的重點行程。傳說中,美崙山之戰戰敗的阿里嘎該,曾在離去前教導阿美人海祭和豐年祭的儀式。今天的海祭是由鄉公所主辦,是多個部落一同參加的聯合祭典。 祭典從九點開始,我大約八點半從民宿出發,原以為會準時趕到,卻因為海祭場位置偏僻,不小心走錯路,到的時候已經九點十分了。根據鄉公所網站公布的活動流程,此時祭祀海神及祖靈祈求平安應該執行到一半,不過似乎已經結束,只看到放在路邊,面向大海的祭品。 海祭場是個類似運動場的地方,其實整個會場的布置都給人一種運動會的感覺。這時主持人正在介紹參與的部落與活動流程,我便在附近閒晃。圍繞著中央廣場,四周搭滿紅色的帳篷,每個帳棚都掛著來自哪個部落。既然是吉安鄉公所舉辦的聯合海祭,那麼來的自然都是南勢阿美族,不過似乎不是每個部落都有參加。 與馬路連接的地方是一個沒搭帳篷的開口,在那裡不少觀光客拿著相機,也有專業的攝影師正在處理攝影設備。我繞過這些人,來到靠近橋邊的馬路,在那裡也有帳篷,是介紹漁具和宣傳原保地觀念的攤位。我和介紹漁具的阿姨聊天,問了些關於捕魚的故事,還有一旁掛著的漁具。漁具根據要抓的漁獲不同,大概有分魚網和魚簍兩種,也有針對蝦蟹而設計的竹簍,不過詳細有些忘了。 聊到一半,我問阿姨是否有聽過阿里嘎該的傳說。「這些問耆老會比較清楚啦。」她似乎沒有聽過,和我確認了幾次「阿里嘎該」這個詞,表情有些尷尬。我不敢再問,連忙轉移話題。聊完天後,阿姨好心地送給我一塊她自己做的都輪,上面還有放特製的紅藜,並且再次重申說我應該找耆老問問看。 都輪吃起來黏黏的,很有嚼勁,有股自然地澱粉甜味,紅藜雖然沒什麼味道,但增加了一些口感。很好吃。剛好填飽我沒吃早餐的胃。 我把阿姨的話放在心上。再次回到會場時,現場準備進行「陸地撒網」的比賽。「陸地撒網」比賽由不同部落推派代表隊參加,廣場中央用粉筆畫了幾個圓圈,放了六、七個空保特瓶代表魚群,參賽者只有一次撒網的機會,捕到越多魚的那隊獲勝。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撒網捕魚的技巧,確實堪稱華麗。撒網者雙手持網,用全身的力量如射飛盤般將網拋出,如果使勁正確,漁網會像蛛網那樣展開,落到地上。接著將漁網拉回,漁網上的小石子會讓網會收緊,魚(寶特瓶)便會被纏住,這便是完整的捕魚流程。 參賽者多為部落青年,比賽途中,會有較年長的長輩進行指導(或者說是手癢?)而親自下場示範。整個會場的氣氛因比賽而熱絡起來,不同部落互相玩笑叫囂,熱鬧的程度像極了小時候參加的運動會。 陸地撒網結束之後,主持人宣布大夥移駕到附近的生態池。據說在生態池裡,有著前幾天從其他地方運來的魚──沒錯,接下來要進行的活動,是真正的撒網捕魚。這次沒有分隊,在主持人宣布比賽開始的那一瞬間,所有參賽者拿著漁網衝下池子,小小的生態池瞬間擠滿了人,煞是壯觀。 沒多久,陸續有人捕到魚上岸,蹲著身子把魚從魚網中取出來。取出的魚被裝入袋中,拿到大會的帳篷秤重,重量會被記錄下來,以進行比賽。 撒網捕魚的活動在大約中午十二點結束,主持人宣布午餐。我回到帳篷區,每個部落的帳篷後方都有一個大鐵鍋,婦女們便開始忙碌起來,將事先準備好的魚切塊下鍋烹煮。烹調的手法相當豪邁,把魚從中切成兩段,沒有調味就直接下鍋,下鍋的魚起了綿密的油泡,炸好便起鍋。除了油炸之外,其他部落似乎也有水煮的。 大家開始吃起魚來,但不是部落一員的我當然是沒得吃,只好騎車出去隨便吃點東西。回來的時候,下午的活動還沒開始。我在大會那裡拿了一本活動手冊,想看接下來的活動行程,沒想到便看到阿里嘎該的故事。一樣是阿里嘎該的作祟故事,一樣是美崙山大戰,故事的最後,也一樣是阿里嘎該教導了阿美人捕魚祭要準備米酒、檳榔和都輪祭拜海神。於是我想起先前漁具攤的阿姨說過的話── 我決定要來做街頭調查,看看有多少人聽過阿里嘎該的傳說! 下定決心後,我開始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進行調查,先是表明自己是文史工作者,想詢問大家是否聽過阿里嘎該的故事,再跟願意受訪的對象聊天。以下是調查結果: 首先遇到的是一位阿姨,年紀大約四十吧,是里漏部落的。她說她小時候有聽長輩說過,如果不乖的話會被阿里嘎該抓去吃。另一位阿姨,五十多吧,薄薄部落的。小時候沒聽過,說因為老一輩信基督,比較少講這種事,但大概知道是會抓小孩的神靈。 接著我問了一位光華部落的阿嬤,當我提到住在bazik(美崙山)的阿里嘎該時,相當驚訝,直說「對,是bazik」,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名詞,還因此請我喝了臺啤。我們聊了好一段時間。阿嬤知道阿里嘎該扮成丈夫的作祟故事,不過她說比她再年輕的大概就沒聽過了。她還提到,阿美文化村外的那個雕像是阿里嘎該的孩子,叫bakwai(或是cibakwai)。 來到南華部落的帳篷,問了一群大哥,說阿里嘎該是會抓走人讓人失蹤的妖怪。一位大哥補充,他是信基督教的,而妖怪就是妖怪,與基督教和佛教裡說的魔鬼不同。 在慶豐部落的帳篷問,沒有人聽過。一位阿公只有聽過,但不知道詳細。 到七腳川部落的帳篷問,沒聽過。 里漏部落的帳篷遇到一群大姐,說有聽過,但詳細要問耆老。接著將我介紹給一位阿嬤,不過問了也是不知道,但感覺似乎是不太想說。又問了一旁的一位大姐,先是問我知不知道七爺八爺,然後說七爺身高很高,和阿里嘎該一樣。 納荳蘭部落的帳篷,問了一位大姐,她說有聽過,而且據說大家都知道,不過當我問對方怎麼知道,她卻說是從網路上看到的。據她所知,阿里嘎該是一種會變身的巨人,騷擾婦女和小孩。她還說南邊的部落不叫阿里嘎該,叫caraw。(據我後來的調查,這其實是另一種妖怪,腳很長會將誘拐來的兒童掛在樹上,使之因下不來而死亡。) 問了永安部落,結果那裡的人說我應該去問他們的頭目。對方正在和里長說話,我等了一會才和他說到話。他說他有聽過阿里嘎該,並且和之前的那位大姐一樣,問我有沒有聽過七爺八爺,不過比較令人驚訝的是,他提到了另一個妖怪拉里美納(Lalimenah,一種會在即將病死之人面前化身成親人,勾人迷路的妖怪),說阿里嘎該很高,拉里美納很矮,而且都會勾人魂,就像漢人的七爺八爺。 訪問完一圈之後,我的恥力也幾乎耗盡,不過這次的訪問確實得到不少有趣的資訊。其中比較值得討論的,是(1)阿美文化村外的那個雕像是阿里嘎該的孩子,(2) 南邊的部落不叫阿里嘎該,叫caraw,以及(3)阿里嘎該與七爺八爺的關係。前者讓我打算海祭結束後直接去看看,後兩者應該是某種文化上的類比,因為聽過類似的、外型相近的神怪,於是將之加以連結。(2)是因為外型類似,都是高大的妖怪,而(3)則是因為原住民文化相較漢人文化弱勢,七爺八爺是比起阿里嘎該流傳更廣的傳說,為了解說方便自然會提,久了便因此混淆而產生新傳說。 訪問結束過後,大概是兩點多,下午的活動早就開始了。三點之前,生態池舉辦竹筏比賽,廣場這邊則是舉辦由婦女參加的釣竹魚比賽,之後還有由不同單位帶來的舞蹈和表演,以及最後的頒獎大會。整個聯合捕魚祭的活動大約在四點結束。 阿美文化村外的巨人 因為很在意光華部落的阿嬤說的阿里嘎該之子雕像,整個捕魚祭活動一結束,我便騎車來到阿美文化村。文化村距離海祭場不遠,車程不到十分鐘,遠遠就能看見那尊巨大的雕像。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尊雕像,在這次旅行之前我也來過阿美文化村,但那時我根本沒想過這個看似只是單純裝飾的雕像,背後還有其他故事。在知道祂可能是阿里嘎該之子之後,我才真正仔細觀察這尊雕像。 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這尊雕像下面的臺座,竟然是雕刻兩尊石獅子以及紅色的寶珠,這完全是漢人的元素。再來注意到的,是雕像腳邊有座木造的小祭壇,裡面竟然備有酒水(是酒還是水我不確定,總之是透明的液體),難道這尊雕像是有人祭祀的嗎? 我想找人問問,但四周沒有其他人,阿美文化村也沒有開放,只好作罷。 光華部落的阿嬤說這尊雕像刻的是名叫bakwai的人,文獻上阿里嘎該確實有留下子嗣,一個是薄薄社的toray,一個是馬太鞍社的’adafowang,一個是太巴塱社的kapa’,不過完全沒有見過bakwai這個名字。這個bakwai究竟何許人也? 事後我對這尊雕像進行調查,才從典藏臺灣的資料庫中,找到這尊雕像背後的故事。這的確不是阿里嘎該之子的雕像,但是雕像本尊的故事,卻和阿里嘎該的故事密切相關。 這尊雕像刻的,其實是名叫「飽干(PawKan)」的頭目,是飽干部落(cipawkan,今天的德安部落)的祖先。傳說祂身材高大壯碩、武功高強且智勇雙全,曾領導南勢阿美人與阿里嘎該作戰,在美崙山一戰中,被海神託夢而使用pulong打敗阿里嘎該,而將阿里嘎該驅逐。 這也是在文獻篇中,我們提過的美崙山大戰的故事,只是這次,領導人有了名字,故事更加完整。原來,光華部落阿嬤記得的bakwai,其實是PawKan,而所謂的阿里嘎該之子,是帶領擊退阿里嘎該的頭目──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網路上的紀錄和光華部落阿嬤的記憶,究竟哪個才是對的呢?相信必須進行一定程度的考據,才能得到答案吧。 不論如何,從今以後我看待這尊雕像的眼光,都不會一樣了。 閱讀同主題的其它文章: 【阿里嘎該|考據篇I】尋找巨人的足跡 【阿里嘎該|考據篇 II】操弄族群的統治之手 【阿里嘎該|遊記篇I】祭典尋妖(上):阿里嘎該與捕魚祭 【阿里嘎該|遊記篇 II】祭典尋妖(下):達貴蛇神與豐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