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無法忘記,除非讓我像出水痘一樣大肆發燒胡言亂語到喉嚨沙啞,無力再說一次為止。-我要將這個故事獻給你,英俊的王子,年少的權勢者,我誠摯以對的仇敵。我之所以要把這十一歲的私仇舊恨說出來,是為了清算並且杜絕它,杜絕它對我的影響力。 我要把這個故事獻給你,我的摯敵,這是復仇的唯一方法。 復仇,為了不再以你為敵。 ──摯敵/胡淑雯 用全身的觸覺感覺自己正在獨處,純粹的獨處,睜開眼睛就開始細微的感受正在流逝或積累的變化,終日無法攔阻的變形,妳好像已經可以用舌尖探測妳內裡必要的衰亡,重建方正的、也許會一再興滅的圍城。 已經離開了最初燒的面目全非的房間,原本明亮的事物被燻黑扭曲成奇異的模樣,妳從來沒看過的,暗影削磨出來的生物,就像妳越來越接近漸漸能和妳和諧共處的雙重人格,只是氣味或一點細瑣的真似,互相嗅聞和摸索,輕壓心窩的凹陷傳達一陣瀕死的顫動。 妳迎接牠前來,說很多反覆無章的話語,一整晚與彼此一起驗證掉落時已經如幻燈閃逝的過往風景,得出一組可以解鎖明日的序號,在損壞裡重新降生。 不能再走下去時妳跌落,腳骨扭結如同斷裂的語言從縫隙穿刺而出,新的骨骼盤根錯節的依循消化往日的速度生長,苦不堪言症狀繁解,妳將之視為能夠重新站立的徵兆。 只能依附著唯一的獸撐著牠的背脊站起身來,又跌了幾次,牠索性讓妳趴躺在牠背上,牠在前行時腳步守著秩序帶動每一節脊骨如岸邊安穩的海浪起伏滑動,毛髮滲透穿行無數黑夜的潮濕,氣息疲憊冷涼,身上滿佈妳已經失憶的新舊傷痕。牠每踩一步都在實地上印出鮮紅的掌印,妳們一起從同一個戰場裡倖存,從只是相互的單點接觸到全面的貼合,一種任何人都無法參與共生互食的親密與默契。 妳想像妳們正在穿越一個又一個房間,旋開又關鎖,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獨特的表徵和命名,一個房間整齊的切裂成一半,僅存的一半物品和呈列完好如初,懸掛在房間中心的長鏡也被切裂,繼續照印著另一半妳看不見的景況。 妳坐在地板上,雙腳朝被切除一樣的黑淵垂落擺盪,在這個房間裡妳會努力的說出近似自己的話,付出對保存的一半維持原貌的慷慨,所有的思想都是自體燒開的蒸氣完全自發,可以領著自己行走,進行僅完成一半的生活感,但妳只能偶爾擦拭、念顧,然後任憑它們承受不可違抗的汙損和侵襲,傾倒與衰敗,向妳展示它最後的遺容,開啓一場過繼前的淪亡。 一個房間裡貼滿了寫滿註解的紙片,妳讓它們擁擠的相互覆蓋與對抗,記得它們的位置,妳提醒著自己將會面對出發前各種多出來的解釋,像花粉必須抵達毫無掩蔽的地方棲息,妳會備取許多困境用以昭示前路崎嶇,讓自己成為一種艱難,淤滿過去與警戒的魂魄,不會再奮力吞嚥以求自滿,妳要拉開距離,多遠不知道,遠到直至妳成為得以看清那些難以言喻、無以名狀的相信裡頭趨近全知的視角。 一個房間妳一轉開一直在裡頭沸騰悶燒的火焰就將妳擁抱,同妳一起殉身一般猛烈暴戾的燃燒,帶領火焰向外侵略的閃燃給妳付之一炬的奢侈,燒乾妳的哀憐,使妳脆化讓內在最堅硬的密度過熱擠壓,讓妳避不開從表層的龜裂,它鍛煉妳成為刀鋒的言語,燒裂最扭曲的顯露,妳在火光裡寵幸自己,堅定姿態,鍍上另一層突顯私欲的質地,也在火光裡喃喃自語,用焚燒的不可重置來回應妳的困境,它說妳是新的也是舊的,我支助妳從那場漫長無望的夢境裡醒過來。 四肢逐漸長全,沒有一吋生長的疼痛可以略過,維持稀有濃度的仇恨也被重設的經過稀釋,已經沒有過去可以模仿,抄襲以知的經驗,沒有既知的全景裡充滿了安全的細節,彷彿被裁剪又重新串接,仍然和前一張幻燈保有能夠回應與連結的關聯,那些難以忍受的都會放映在夢境底層,失去邏輯、破碎,沒有實體界線的符碼,成為等待招喚之前只能持續複印自己模樣的幽魂。 「我可以自己走。」 妳對獸說。牠將妳放下,妳感受著平衡的重心和紮實的引力將妳支撐起來,彷彿被重新對時的時鐘或初生的雛獸為了躲避已經在暗處埋伏許久的略食者只能用站立來對抗。 「妳站立的姿勢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牠說,終於能卸下肩上雙倍的重量。 妳想為什麼聽到自己沒有改變的部分對此時的自己如此貴重呢 ? 就算只是站立的姿勢。 大概就像那是一個可提供自己重新對齊的基準線,把傾斜的自己再度畫直的另一個點,妳把手放在下一個門把上,還有許多的待解正在尋找對號的鎖,已經無法再退回了妳好像一個遠處的人在窺視著自己,妳重新長出的東西,都還以不能與妳和諧生長的怪異姿態接肢著妳,還有攻擊性的索求,沒有歸位的方向感,還有解開敵視的關鍵,尾隨妳一邊收拾一邊前行,妳希望最後一扇門能發現妳自己原來就在這裡,妳可以重組自己在僅存一半的鏡面裡完整的被照印。 妳再度扭開門鎖,彷彿,彷彿,妳就是一個鑰匙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