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的一天》作為楊德昌導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無論是就台灣電影史而言,還是就奠定楊德昌的電影風格而言,都是一部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品。
楊德昌的電影,不僅意涵深刻,更以繁複的劇情結構見長,以多線敘事相互補充、呼應,構成仿若生命交響曲。就主題、劇情結構而言,自然不算他最豐富的作品。但透過一個簡單事件,精心安排的敘事模式,訴說出事件的組成要素,以複雜的劇情「結構」去作為「意義」的呈現方式,楊德昌在他這部處女作中,可說表現出色。
《海灘的一天》精彩之處在於楊德昌以兩個「一天」,傳達出「無常」的「輕」與「重」。這兩個一天,是佳莉在海灘的一天,也是蔚青聆聽佳莉訴說往事的一天。在這「一天」中兩個人學會了面對世界的勇敢,卻也在一天中變得蒼老。
本片劇情中的訊息可單純理解為「相遇—相處—分開」的模式:佳莉在大學時代認識德偉。佳莉逃離了父母的安排,和德偉私奔,兩個人的生活本該幸福美滿,但是隨著德偉公司事業的發展,佳莉和德偉之間逐漸產生衝突,衝突逐漸擴大,在有一天的早上,佳莉突然收到德偉自殺的訊息,同時佳莉得知德偉捲款潛逃的可能,自殺的究竟是不是德偉,最後導演並沒有透過影片告訴我們。
然而這部片有趣的正是他「告知」觀眾訊息的時機。劇中設定了一位與佳莉對話的人物————譚蔚青。譚蔚青是佳莉的哥哥————佳森,當年的女朋友,兩人因為佳莉父親獨斷的婚事安排而分開。這個人物的加入為這個故事呈現為兩人座談定調。
相較於佳莉的回憶,蔚青的往事是在電影前段以穿插的方式告知觀眾,換句話說,對劇中的角色而言,對蔚青的回憶,並沒有一個從未知到已知的過程,相對地,佳莉的回憶,是隨著她的訴說,同步傳遞給蔚青還有觀眾,透過這樣的安排,我們就像是蔚青一樣在這個咖啡廳中靜靜地得知這個回憶。
更深地來看,這個安排讓佳莉的回憶以一個「從期待到幻滅,再從幻滅到期待」的結構被呈現出來。
在談話中,我們不是平鋪直敘地去把事件以一個時間軸的方式呈現出來,而是往往會去問當時看似重要的問題。對於被佳莉父親以粗暴方式拆散的蔚青,自然問起了佳莉的感情狀況。抱持著這個前理解,對於佳莉緊接著訴說出的私奔故事,蔚青恐怕是又羨慕又嫉妒。
然而「佳莉和她愛的人一起私奔」這件事的意義,卻不是蔚青當下直覺理解的美好,從她口中緊接著出現的,是德偉的死訊。哥哥被逼婚,自己成功跟愛的人在一起。看似只為自己不為他人的決定竟沒有善終。不只是沒有善終,沒有善終的一天是「令人感到希望的早晨」,然而在「令人感到希望的早晨」得知丈夫的死訊還不是最殘酷的事,原來他們在這一天之前已經生活得早已不需要有對方,不禁讓人覺得,有沒有被逼婚,結局好像也差不多。重要的問題一再被顛覆,原本以為重要的事,卻在回憶更深入地倒轉時,變成虛空。我們總以為,重要的事,是在事情逐漸的發展後,變得不重要,但其實我們是要在回憶之中的結構才能真正意識到這個層次,因此以回憶的方式來呈現一種「從期待到幻滅,再從幻滅到期待」的過程成為一種必然。
當德偉出國,他的情婦跑來談判後,佳莉跑去找她學生時代的好友,小慧。小慧給了佳莉一瓶安眠藥。當天晚上她輾轉難眠,回憶的畫面不斷湧現,在這些畫面流動時整部片是靜音的,然後她走到廁所裡... 把安眠藥倒掉,隔天她在插花教室昏倒。拿到安眠藥的佳莉,原本想靠自己的意志力撐過難熬的夜晚,夜是撐過,身卻病倒,一切的期待和努力,彷彿都是一場空。
還有一次佳莉問她媽媽:「妳會不會怕阿爸離開妳?」她媽媽回答:「他像個小孩,都是我在照顧他,怎麼會怕他離開?」然後她腦中突然浮現小時候自己母親處理父親在職場性騷擾的事件。佳莉也在這段對話中得知,當年私奔的夜晚,母親早已看見他離開的身影。原本佳莉的生命好像和她父母是對立的,但現在她發現,他們彼此不是對立,反而她們開始重疊。無常不只表現在世事的難料,更是在生命角色的主客易位,這樣的主客易位,更表現在當年屈從於父親決定的佳森,卻在繼承父親的診所落寞後,告訴佳莉,當年他想告訴她的是:「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這句話,成為得知德偉捲款潛逃外,佳莉轉身而去的最大推手。
海灘的一天是片中佳莉訴說她的回憶的終點,也是她所有回憶意義的起點.... 當她發現就算德偉還活著,跟他現在死了也沒有差時,她了解到,沒有什麼東西是有了它就保證未來的幸福。生命中的無常,似乎那麼沈重,但看清後,離開的又可以是那個輕盈。而蔚青,聽到了當年和她做不一樣決定的女孩的故事,又聽到了彷彿因為一個決定失敗一生的佳森,卻在死前翻轉式地對生命的意義有所體悟,關於「無常」的「輕」與「重」的體會,也透過這一席談話轉移給了蔚青...
把一個多年的磨難收束在一個決定;把一個多年的滄海桑田呈現在一席對話;看的人好像跟著一夜之間,變得蒼老。透過這樣的劇情結構,這部片告訴我們的或許是:不論怎樣我們都可以完整,或者說不論怎麼樣我們都不完整。而有了這個體會,我們或許就能擁有了輕身轉身離開海灘的勇氣,是蔚青口中的「完美」的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