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母親、也是女兒。女人,妳最初初的時候,又是什麼模樣?
《再會馬德里》涉及的主題很多,從偏鄉教育場景、外省老兵現況、乃至於舞蹈家賀連華在舞蹈志業上的掙扎與奮鬥,再到其與父母、子女的關係側寫。她是對偏鄉藝文教育有堅持的老師,是每年赴西班牙進修孜孜不倦的學生,是重視家庭的父母眼中不穩定的女兒,卻同時也是女兒鮮鮮眼中、好似什麼都將她規劃好的母親……
而她說,她是個藝術家,也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我相信人的一生中,最糾纏、痛苦的問題,通常不是別人做錯的那些事情,而是你自覺「錯了」的那些時刻。賀連華本該有大好的未來,她本該有一場偉大愛情、一份偉大的成就——直到她決定回台,奉子成婚,塌陷進入她真正擁有的命運。而旁人乍見,定會認為是走上母親之路的鮮鮮,擁有比母親更加年輕、健康的身體,12 歲便一人在外公與母親的支持下,遠赴異地。
她走上的是她自己的夢想。然而作為舞蹈家口中「最大的懲罰」的衍生物,女兒鮮鮮這樣的一個決定,在她眼中,又何嘗不是個「再一次」的平行時空?作為子女的時候,我們獨立,而且不願接受干預與拘束;然而作為父母的時候,我們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面目。《再會馬德里》討論的既是夢想中的再會馬德里,作為舞蹈家尋夢終點的馬德里,也是做為母親恐懼起點的馬德里;在馬德里的是無論喜悅或悲傷都難以輕易得窺的女兒,也是擔心像自己一樣半途而廢、前功盡棄的女兒。更是無論如何無法重來的人生。
而作為旁觀者的我們,更多時候是從賀連華的視角、以賀連華對現況的評價來看鮮鮮:連試都不去嘗試的鮮鮮,怎麼可以呢?怎麼可以輕易放棄夢想呢?
這是我在《再會馬德里》中,看見最沉重的課題。母親擔心「女兒若像自己」。正如我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的來自母親的壓力,繼承了她的硬骨與自由的女兒,會不會最終與她一樣,對著擁有穩定家庭與事業的親友徒呼負負?然而這樣的愛,卻只讓人在退無可退之際說了:「妳不要把妳過去沒有完成的夢想放在我身上。」
鮮鮮和母親的夢想是如此相似的……是嗎?因為賀連華曾走過那麼相似的ㄧ條路,最終卻走上了通往她眼中真正的成就以外的另一條岔路,因此她能有更堅實的經驗來做她的基石,是嗎?又或者她只是基於一個母親那樣地(如同我的母親那樣地)(如同每一個人的母親那樣地),打磨自己的女兒,要她作人不能輕易放棄呢?
我們無從得知,也或許個人有個人的心思。然而最終幕末,鮮鮮在西班牙的街道上說著:「媽媽有她自己對我的安排,她害怕我受傷害,然後害怕我走上失敗的路,然後我這些可能都知道,我知道我今天可能走的那條路,一定會是失敗的,可是有時候的我就會覺得說……」
「好,那可不可以讓我失敗一次?」
同樣的母女照鏡,在
《離巢》中則因為主要視角的轉換,而有了不同的命題。
曉安因為母親要賣掉老房而回到成年後闊別的家,兩個人以母女的身分重新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然而兩人早已有各自的生活,也各自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惱。別人的丈夫、命運未卜的胎兒,在那麼乍似風平浪靜卻又轉瞬針鋒相對的日常,兩個最親近的人,竟沒有一個縫隙能共有這些困惑與苦痛。
少少能安穩相依的時刻,只有當母親服藥入睡後,曉安扶著半夢半醒才顯得柔軟脆弱的母親入房,兩人的腳步漸次,終於像一首和諧的樂曲。
《離巢》許多場面相當小,特別日常的場景也顯得特別壓迫,我極喜歡她們在餐廳的那一場戲,曉安掛記著母親先前念著想吃的節目肉圓,但因為店家在彰化便隨意買了家附近的肉圓回來當晚餐,母親看了一眼便說:「這家肉圓我不吃。」而後或許本是出自好意,隨口念了女兒怎麼就拿肉圓當正餐,曉安沒好氣地要她不要再念了,本來只是沉沉鬱鬱的氣氛,便忽然急轉直下,母親尖聲揚起:「妳不幫我查就算了,隨便買個肉圓就想打發我啊?」……
有時候,某些突如其來的巨大爭論,甚至是事後想想的重大轉折,最一開始的時候,人真的毫無所悉。只是當一個分歧下一個分歧,每次偏離主軸 10 度、10 度又 10 度的時候,事態往往便發展成無法控制的局面。
為什麼親情之間,善與善的連環,最終會走成彼此叫罵的場面?這場面殘酷得讓人心驚,不只是那種限於空間裡滿滿的情緒張力,而是這場景如此地熟悉,簡直像你日常的高度還原。
母親的怒容從鏡中映射,顯得居高臨下而盛氣凌人,然而曉安不抬頭只抬眼的眼神,也冷得令人心寒。下一個場面,角力的局勢便隨著視角而忽然轉換:孩子起身欺近了母親,繞著她周身冷冷地回擊。我們於是看見,她比母親年輕、高挑、健康且美麗,在室內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眼下與兩頰的陰影就像她無可抵賴的衰敗與老弱。那些因為同理曉安,對母親蠻不講理而勃發的怒氣,最終仍只能無力地洩了一地。
正如同曉安在老家,一個回神總能恍惚地看見年少的自己,趴在母親肩頭,隨著母親原地搖晃的舞步而心安沉沉。然而成年的她與母親,卻必須重新修正舞步成雙人舞,才能順水地知其每一步的進退。
搬家的那一天,母親遞給曉安一捲承載著她們共有的美好時光的錄音帶,若無其事地笑著囑咐她:過年記得回家。幕末的曉安走在人去樓空的家裡,她勃勃地說著「妳憑什麼把我家賣掉!」的家裡,無限眷戀地低語:「那時候我就想到一件事情,想到我小時候,曾經許過一個願望,我希望自己長大,不要成為像妳這樣的人。結果長大以後,我照鏡子總覺得,我好像跟妳越來越像,長得越來越像,連講話的方式也越來越像,然後我才明白,我討厭自己的地方,是因為妳。而我喜歡自己的地方……」
《離巢》講述的是一個害怕「與母親相像」的女兒的故事,對照著《再會馬德里》,則是ㄧ位害怕「女兒與自己相像」的母親。兩段關係親密的母女,因共享了彼此的人生,而在身上同時有了相同與相異的印記。在那些日常千絲萬縷的交會中,哪些立場與情緒是基於一個「母親」、或是一個「女兒」,哪些又是身為一個純然的「人」?(這有可能嗎?)
我想的是,當我們用「孩子」的觀點在看待我們的父母時,往往都只能看到他們作為我們的「父母」時,呈上的臉面;反之亦然。
而當父母僅能看待我們,作為一個孩子時,就極難理解我們,作為他人之妻、之父、之師、之友……甚至就只是我們「自己」。而反之,也亦然。
《再會馬德里》(Adios ! Madrid)
吳靜怡|2017|台灣|紀錄片|彩色|100分鐘|國語
2018.10.07(日)19:10@光點華山2廳
2018.10.12(五)17:20@光點華山2廳
《離巢》(Lichao)
陳定寧|2018|台灣|劇情片|彩色|26分鐘|國語
2018.10.05(五)19:00@光點華山2廳
2018.10.12(五)15:20@光點華山2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