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桌檯是一張半開放式的長桌,前方與右手邊有木製隔版,區隔我與同事的工作空間。在狹長的L型桌上,除了前方的電腦螢幕、鍵盤滑鼠、筆筒文具計算機,靠著隔版排列了各式參考書之外,占最多面積的,就是一疊疊A4印刷的校對文稿了。按照文稿厚薄,銜著長短不一的長尾夾;依據不同校對說明,貼著高高低低的彩色N次貼,用手掌整理紙張時,刺刺的貼紙像是春天剛割過的草皮,扎起我剛剛起步的編輯生涯。
每一本書印刷完成、出版上市之前,我都擁有許多冊A4大小,用於校對的紙本文稿。縱使身處數位時代,工作所需不外乎word檔與編輯軟體,並且在開機時,同時登入多項社群網站、通訊軟體,確保不會漏接各方傳來的訊息,網路訊息傳遞快速,卻無色無味。然而,我是鍾愛收信的,或上班前打開信箱,看到一只明信片平躺,或於中午時分,拿著印章下樓領取郵差的掛號包裹,沉甸甸重量,我在電梯裡耐不住性子撕開一角信封,無聲息,暗暗湧動許多信息。
曾經收過一張前輩作家飄洋過海寄來的卡片,短短幾行字,卻是情深意重,我把卡片隨手放在一旁,旋即埋頭做日常工作,前輩用來寫卡片的油性墨水,在身旁散發出濃濃的氣味,好像字是立體的,前輩的身影、優雅也是立體的。我拿起卡片,又細細讀了一次,想起在這張桌子上,接過許多作家的信件與文稿,我鍾愛收信,有時會以為那是自己往山谷呼喊的聲音,過了很久以後又回到身邊。
在書籍進印刷廠製版打樣之前,我習慣將排妥的內文內頁印在紙上,放入牛皮紙袋內,慎重地寫上地址,厚沉沉寄到作者家中,分頭進行校對的工作。三五天、一週後,作家寄回來了,我用刀片小心將牛皮紙袋拆開,將手伸進拿出稿件,原先新鮮的A4白紙變了一個模樣,白紙黑字上承載了修潤筆跡、圈改標注,一頁頁翻過去,文字成了另一種風景,擁有截然不同的重量與氣味。
那些氣味,不僅僅是抽象的文字挪動而產生的幽微氛圍,有時,是具體可感的「氣味」——封在牛皮紙袋裡,隨著作者的身影、包裹一併傳遞至我的桌前,在打開封袋之時,劇烈地現身。
有些文稿帶著作家身上慣用的香水,相約見面討論時,坐在他身旁便可聞到淡淡的香味(你可以想像他輕輕說話的溫柔神情,坐在通勤的捷運車廂裡,從側袋拿出文稿審閱的模樣)。有些牛皮紙袋裡夾著香菸的氣味,卻從未看過他抽菸(可能是午夜時,他端著咖啡,啣著點菸,逐頁看過自己作品的某種儀式嗎)。有些紙張邊邊嚙嚙咬咬的,隨即想起他臉書上常「曬」的幼貓身影(啊,是頑皮的貓在他校對時,跑來一旁玩耍吧)。有的乘著潮潮溼氣,貼近嗅聞,還有些海水的淡鹹(在甲板上,海風曾吹亂這些紙張嗎)。
有些文稿,整整齊齊地,沒有任何痕跡,甚至僅以鉛筆將錯誤淡淡圈起,一不留神就錯過了注記(你想起平時看到的他,也是如此低調拘謹)。有些卻熱鬧喧譁,隱約看到有被拍掉的餅乾屑與水漬(你會心一笑,工作時自己也常吃點心舒緩焦慮啊)。有的紙上用工整的原子筆寫上筆記,也有的需要又遠又近地拿著紙、半瞇著眼,同事們圍成一圈,猜了老半天仍辨識不出他的字跡。某些隨著牛皮紙袋夾著一張便條說話,某些畫了逗趣的圖樣;某些寄來不久前出國的明信片,某些在紙上貼了一葉乾燥花······
那些面對文稿的樣子,與挾帶而來氣味,往往都能反映出某部分作家的性格與樣貌,一個個牛皮紙袋,如琥珀包裹昆蟲般,靜止,封存了時間快速流逝之際,某個瞬間、瞬間的切面。
而我有幸觸碰他們,按著紙張,來回於字裡行間,閱讀他們無意間傳遞的祕密訊息,那個時刻,總讓我感到非常親密,彷彿真真潛入作家的書房天花板,看著他打理文字的模樣,或整理衣領,或拉拉裙擺,準備華麗登場。那些細節,紙頁上的紅筆綠筆藍筆、黃色橘色桃紅N次貼,疊起的痕跡,熠熠的交會的光亮,只專屬於後台的我,躲在舞台側邊,希望他們有完美的一面。
從事編輯的短短日子以來,我是鍾愛收信的,打開牛皮紙袋,抽出文稿,看看往來信件的他們,除了文字故事之外,還和我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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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幼獅文藝》雜誌753期(2016年0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