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關於養生│焦慮的撫慰秘訣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零五分，爐子上的熱水燒開，你泡好茶，倒了一碟綜合堅果，杏仁、腰果、青葡萄乾、烘黑豆、鳳梨乾，五彩繽紛，在近午夜吃所謂的健康食品，你心安理得。你打開筆電，在點擊空白記事本之前，已經先吃掉一大半堅果；茶將要涼了，你看著游標跳動，看著電子時鐘數字，從今天走到明天。

室內一片寂靜，後山的蛙和蟋蟀呱叫求偶；半個小時前，樓上一對年輕的夫妻爭吵激烈，你依稀聽得兩人互相嘶吼指控，卻無法得知內容。窄窄的巷弄裡，大家沒事般點亮黃燈，窗簾透了一些，八婆性格。

你打開email，把僅有七行的來信又讀了一次，一個一個字確認主編的意思——希望能寫些獨門的養生秘訣。

你感到痛苦，密密麻麻思索過去二十餘年的生命，唯一和養生兩個字比較靠近的時刻，是去吃火鍋時，一邊麻辣放鴨血豆腐油條刷肉片，一邊養生泡著一些不滾不爛的葉菜南瓜芋頭。你選擇養生鍋，只是因為賓士或鴛鴦鍋裡，多吃一個鍋底比較划算。

一個月前，你接到這封邀約的信件，秉持著樂觀天性，總覺得事情會有解決的一日，於是爽朗答應，但煩惱積身，羅馬大城，從來不是一天造成。

截稿的時鐘滴答走，好像你流失的膠原蛋白，人說過了二十五，會明顯感到新陳代謝的減縮，你人活賴皮，葷素不忌，卻仍然感到已經不能痛快熬夜，也完全謝絕任何吃到飽的聚會。結婚後搬出家裡，冰箱成為你的領地，你開始有機會練習下廚，市場採買，成為一個主婦，你注意有機的字樣，無毒也可以，小農一級棒，快樂豬、開朗羊、活跳魚，生物有自己的性格後變成了你的食物，你感到安心，彷彿吃下牠們，就可以成為更好的人。你留意自己對有效期限特別敏感，雖然科學並未證實到了期限那一天便會立即腐敗，但你看著日子走到那個數字，強迫症般毫不留情地丟掉它們，像過去有些男人可以無情的丟掉你。

時間不回頭，就算養生，也養不了死掉的過去生。

截稿前的最後一個週末，你起床時已經中午，睜眼第一件事情是滑手機清訊息，許多朋友清晨路跑，你咧腿開坐，無比崇拜那些螢光色跑衣，那意志力的代名詞。但路跑開始流行時，你壓根沒有想要嘗試，彩虹路跑，女人路跑，史努比路跑，為愛跑，為正義跑，為自己跑，為某個世界角落需要你跑的人跑。儘管你最愛的作家之一村上春樹先生，每天都晨跑，跑到國外跑，跑出了一本講跑的書，但你看著他的小說，希望村上是村上，而羊男只要還是羊男就好。

事實上，你連操場一圈四百公尺都跑不完，你厭惡跑步，甚至恐懼跑步機，你唯一喜歡而且願意進行的兩項運動是游泳和瑜伽；但冬天和經期你是不下水的，而報名的社區瑜伽課程，因為太便宜，你常常藉口蹺課。大學時，學校規定畢業前要修滿四堂零學分的體育課，你在最後一年，選擇一門名為登山的課。說是登山，也不過是全班集體走一圈校園的後山。下雨天，你們蹲在體育館前聽老師說話，「什麼是有氧運動？」你印象好深刻，「就是運動時身體在呼吸、有氧氣交換。」人類需要無時無刻呼吸，所以，你的老師說，任何運動都是有氧運動，你打從心底佩服，畫底線打三顆星星，做為往後說服自己運動量已足夠的金句。

行文至此，你完全不是一個善待自己身體的人。皮囊醜陋或美麗，你用衣服和過去遮蓋。

大家都在馬拉松的那天下午，你不是沒有想過要振作，陰而濕的春天三點，萬事萬物都應該要滅亡，你鼓起勇氣打開電腦，開啟全新的文件，全新而空白而準備被充滿的文件。

你試著打幾個字。試著組合句子。試著敲鍵盤發出聲音。試著滑一下動態。試著開一點音樂。試著瀏覽網拍最新上架哪些衣服。試著追蹤購物車的商品是不是正好進行折扣。你看食譜，列出晚餐的菜單。你點別人的讚。你在別人牆上回覆留言後的留言。你看社群網站的影片，有狗有貓有飛躍的蜜袋鼯，你逐一看完一隻會唱歌的鸚鵡的所有影片，後來的四十分鐘，你研究起鸚鵡會說話的原理。你是這麼無聊的一個人，在自己的神遊中隨意漂浮，如入無人之境。

幼時，你常常因為做錯事，而受到面壁處罰，家裡有兩個定點可以選擇，一是餐桌旁的一面白牆，一是客廳出入的巨大鐵門。你喜歡白牆，上頭裂縫有螞蟻行走，你追蹤每一隻螞蟻的去向，而始終沒有辦法跟著牠們回家；你把裂縫當作西部世界，螞蟻就是巨大的牛仔，你站在白牆前想過許多故事，因而從不為處罰而苦。犯過的錯你早已忘記，但空白的牆面，就是你獨有的祕密樹洞，往後你終於知道，面對空白文件檔，你為何會心虛，卻又有一絲心安。

你再度打開文件，抖醒思緒，天地宇宙之間，就你和鍵盤如武士般面對面；你吆喝幾聲，試試自己的聲音在房子裡迴響的分量，你伸展筋骨，確認坐骨端正，脊椎筆直，雙手不輕不重地放在鍵盤上。

然後想起來，或許可以整理冰箱。

你打開冰箱，一層層檢視保存期限，清點雞蛋和蔬果的數量，你掀開一鍋吃剩的甜湯，刷幾顆地瓜切塊放入回蒸。你關上冰箱門，發現地上有幾根落髮，你把清掃地板列為第二項工作，走去拿吸塵器時，你順手收了櫃子上的雜物，你把發票蒐集好，突然想到上個月的發票還沒有核對，你將對發票列為收完櫃子後首要任務。上廁所時，你嫌洗手台斑黃，順手捲起袖子洗刷，也順便刷掉馬桶的尿垢，也順便噴了一點消毒水在浴室牆面，也順便把浴廁毛巾丟進洗衣機，分好深淺兩色衣服堆，襪子浸泡半小時，扭一罐濃縮洗衣精。你遵照過去在家中隱約學到的家事指南，並略做修改變成你的習慣，在小小的老公寓裡，奔走掃灑，蒸煮洗切，一回神，電鍋跳起，而你已經站在門口，準備出門烘床單。

筆電的蓄電力真是驚人。你慌慌張張擦乾雙手，坐回位子，白色還是原來的白色，只有自己疚疚空空的，你厭惡自己逃避的意志力比四十二公里馬拉松還強韌。黃昏也過了，你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鼓勵自己起碼把家裡整潔如新。

於是，在已經過了夜色濃而近乎魚肚白的現在，你手旁的堅果早吃完，冷茶回出苦澀，前幾個小時熱熱烈烈爭執的夫妻倆，應該也相擁睡著了吧。你聽到夜鶯唱歌。

再看一次主編的來信，確信自己沒有誤會意思，經歷過許多無用的週末，被浪費掉的晝夜後，你終究熬夜寫著一篇關於你獨門偏方的養生文章。關於養生，你做了非常非常多，真的，一個月以來可以讓自己焦慮的事，你都一一做了，你暴食，你拖延，你撒謊，你展現最惡劣的一面。你甚至還未步上軌道，就完全明白，身為沒有紀律又沒有意志力的人，不只馬拉松，你終究要選擇的，只因書寫和養生彼此互為反義。

文件檔的字數告知你已經差不多了，像一個諮商師，躺在那裡好不容易放鬆而張開自己，健保給付的時間卻已用罄，你起身拍拍衣服，抖落差不多心碎大小的灰塵，然後又回到日常，或輕或重地繼續延長自己從前的習慣。

對不起，關於養生，你其實沒有任何立場可以呼告，不過關於焦慮的撫慰秘訣，你倒是可以仿造一下林婉瑜的詩句──寫字好耗力，所以──想一想宵夜，想一想宵夜吧，宵夜就是截稿後最快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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