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天已經暗得很快了,不過是五點多的光景,原先在草坡上或坐或散走的人群,已漸漸搭乘小巴士下山,熱鬧的陽明山擎天崗頓時變得冷清;若不是自駕交通工具,很少人會在山頂逗留,何況進入冬天的山區,天氣變化劇烈,風冷冽地吹來,不久後,甚至隱隱約約開始下起小雨了。
我和C躺在草地上,水平的視線只看到一雙雙腳從我們頭頂而過,臉頰旁邊放著的一罐飲料,剛剛好像被路過的一隻拉布拉多舔了幾口,頭上的天空從湛藍到紅霞到雲朵密布,我們渾然不覺黑夜即將來臨,我和C和衣躺在露水滲出的草泥地,任憑時間流過。二十歲初上下的我們,沒有想過危險,或未來,或如何下山的事情:他嶄新的KYMCO機車停在不遠的遊客服務中心前,稍早的三四點,我們便是如此上山的,逆著強風,蜿蜒山路,我擔心C會冷,用手輕輕按住他沒有拉起的背心。
上陽明山的遊玩不在我和C的計劃之內。不若兩個月前開學時的社團展覽會,大一新生的我篤定地站在詩社攤位,按照計劃,填下自己的名字、系級,並在一個禮拜後,揣揣不安地推開社團教室的門。那時,C就坐在我旁邊。
爾後,我和大我兩屆、同系的學長C交換msn,在那個臉書尚未風行徹底的時刻,每夜小綠人旋轉上線,丟出震動訊息,聊電影或者甫開始的大學生活,直至半夜,隔天約好午餐再見。我不知道C怎麼想,不過那些談話,讓我逐漸適應大學無可厚非的孤獨;二O一三年四月,msn正式停止服務,我在最後一刻登入帳號,打包所有歷史對話訊息,擱在電腦某個資料夾,怕是打開,會像浦島太郎一般,遁入世間庸俗的感傷。一夜之間長大,我不要這樣長大。
冬日擎天崗氣溫驟降,沒有上山準備的我們衣著單薄,天況漸差,周圍沒有幾個人,入夜後的山有無可名狀的嚴肅。我們起身,整理好物品,走一小段下坡至停車場,C站在KYMCO旁,摸著褲子口袋,臉一陣鐵青,機車鑰匙不見了。
C翻開背包、背心口袋,我的皮包、我的外套夾層,任何可以裝載物品的空間,我們都一一找過,扁扁的機車鑰匙消失了。接駁下山的末班車早已離去,擎天崗上除了黑乎乎的牛以外,人稀稀落落,就著微弱的手機光源,向黑夜探險;偌大的停車場零零星星有幾部機汽車,天開始下起斗大的雨滴。我們決定回草地尋找,說不定可以幸運找回因為躺臥而從口袋滑出的鑰匙。
我們滑開手機蓋,學那些探險的人,就著十秒便暗滅的光源,拚命地在印象中的草坡地摸索,彎腰或趴跪在濕潤的泥地,用手指尖記憶鑰匙的形狀。兩三組人路過,加入搜尋。今夜無星無月,山頂上草坡地,我們的手機燈光時亮時滅,像歡舞飛撲的螢火蟲,混亂地在冬夜昂然求偶,瘋狂而迷離的慶典。
完全是徒勞。C和我摸索了幾十分鐘後,放棄毫無頭緒的尋覓,扁扁的鑰匙全然隱匿於草叢中。電池顯示只剩下10%了,我們回到機車旁,用最後的電量、鼓起勇氣,播打救助電話。說明情況,解釋原因。C和我在停車場等待,周遭無光,我們因為疲憊或者緊張,無語地待在彼此身邊。螢火蟲的祭典結束,現在明白地正是冬天。
過了一陣子,閃爍紅藍燈光的警車緩緩而至,我們坐上後座,極為謙卑的道歉,員警謹慎地留下我們基本的資料,車子安靜地駛過山路。我注意到車內音響恰好播放著〈流年〉,王菲的聲音流水般密密地流過我的耳朵,路燈斜斜地劃過我的眼瞼,車窗外貼合非常黑的夜色,C冰涼的手靜靜伏上我的掌心,我轉頭看到他的側臉,他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在無光的夜裡卻微微發亮。
那夜隔日,C費了一點時間委託車行將KYMCO運送下山,備用鑰匙遺失,故換了全新的鎖孔,機車又發動了,C帶著我去山以外的地方。我坐在機車後座一年又一個月,環抱C的腰,從安全帽後面看他直視前方的眼睛與掠過的風景,卻終究在某一天,遺失了通往彼此的鑰匙,像所有終將結束的螢火蟲發亮季節,像一條山路的結尾。我靜靜地下車,看KYMCO與C遠走,突然想起擎天崗草坡裡靜靜躺著的鑰匙,不知道後來,有沒有人發現過它。
│原作刊登發表於《聯合報》繽紛版,2015/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