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谷電臺誠徵實習】馬鈴薯與科學

2018/11/0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尼蘭珍娜‧席達盯著細菌。細菌並沒有回望,毫無感情地抖動。
  實驗的主題是細菌的副產品,某種可以作為大規模種植農藥的物質。尼蘭珍娜此時更擔心細菌群聚在實驗皿的某一側。雖然,這個現象不見得有任何實質意義,但也可能藏著什麼秘密。任何事可能對任何人有意義。總之,細菌的分配情況不均勻,並未處在正確的位置。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把一部分的細菌趕到實驗皿的另一側,但這個舉動不符合科學精神,況且細菌不會聽從指揮。她或許能夠稍微傾斜實驗皿,讓細菌群移動到空蕩的一側。如此一來,細菌的分配較為均勻,雖然並未提升實驗的科學水準,至少看起來很整齊。不,她不能這麼做。人為介入細菌的行為是錯的。她嘆息。細菌總是如此不均。她只能隨遇而安,就像面對生活裡的總總,她也只能隨波逐流。
  住在夜谷這樣的小鎮四年,她必須學會與許多事物共處,例如充滿惡意的鬼魂、各式各樣的外星人想要綁架她,以及市政府訂定的假日造成大規模的傷亡。珍娜必須明白如何見怪不怪。然而,細菌待在實驗皿的特定角落,讓她非常困擾,甚至無法向任何人坦承這種心情。
  她終於決定傾斜實驗皿,只要不告訴任何人,就不會有問題。細菌固執地待在實驗皿的左半邊。
  她寫了筆記。桌面的物品排列地井然有序,實驗皿和顯微鏡就在筆記本的正中央。寫完之後,尼蘭珍娜把筆放回原處,緊密地靠在紙張旁。她的桌面沒有其他物品。這份工作只需要實驗用具和筆記本,既然不需要,其他物品就不必放在桌子上。她的桌子是一個空虛到令人滿意的長方形,顯微鏡和筆記本跨立於最中央。
  一小滴的生長溶液流出實驗皿。
  「糟糕。」她說。
  「嗯?」路易莎回答。
  路易莎的桌子就在隔壁。她的工作似乎是要以臉部表情傳達自己對馬鈴薯的失望和沮喪。因此,即使她從堆積如山的桌子前探頭看著尼蘭珍娜時,臉上仍然保持相當有工作效率的愁眉苦臉。路易莎的桌子不亂,但如果跟尼蘭珍娜相比,每個人的桌子都很亂,所以路易莎的桌子看起來真的頗亂。桌上一大疊文件正在緩慢地坍塌,馬鈴薯則散落在桌上。她必須隨機擺放馬鈴薯,避免影響實驗結果,無論她到底想要知道什麼結果。
  「沒事。」尼蘭珍娜說:「沒事。好吧,我剛剛不小心把生長溶液灑出來了,一點點而已。」她強調。
  「我很失望。」路易莎說。
  「什麼?」
  「抱歉,我在跟馬鈴薯講話。除了在視覺上明確地傳達失望,我必須使用言語表達。倘若馬鈴薯主要的訊息接受源是聲音,也不會顧此失彼。」
  「它們真的聽聲音嗎?」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知道真相。」路易莎聽起來很爽朗,但仍然皺著眉頭,非常嚴肅。她搖搖頭說:「你對不起自己的潛能。」
  「馬鈴薯有潛能嗎?」
  「不,我不是說它們。我是說妳,尼爾絲。妳到底在做什麼實驗?」
  「噢!我的實驗非常有趣。我調整細胞的酸鹼值,逐漸增加──」
  「尼爾絲,妳的實驗真的是科學?」
  「當然。」
  「是嗎?好吧,我其實不知道什麼是科學,聽起來很像表演藝術。」
  路易莎戳了一顆馬鈴薯,它滾到一旁。她似乎沒發現,或者根本不在乎。
  「總之,妳不該浪費時間處理微不足道的實驗。妳應該進行更偉大響亮的計畫,會得獎的那種,例如『最佳科學獎』還有『好科學家協會』頒發的『這個科學很棒』大獎,就像我和馬鈴薯。」
  路易莎做了一個手勢,期待尼蘭珍娜的關注。但她的眼神早就已經在路易莎身上了,只好張大眼睛,強調自己確實更為關注。
  「妳知道我因為馬鈴薯拿到多少補助嗎?如果一切符合預定計畫,我往後的職業生涯,只需要對這些馬鈴薯感到失望,還能得到主流媒體的關注。」
  尼蘭珍娜不在乎科學補助和獎項。太多富裕但名不符實的庸俗科學家,那不是她喜歡科學的原因。她只想單純地研究世界的自然本質。每一天,她都是實驗室裡最快樂的人,專注地理解細菌,發展能夠裨益社會的非商業又邊緣的研究成果,例如醫學用藥和殺蟲劑。
  過去三年來,她持續地研究細菌,發展自然殺蟲劑。在此之前,農夫處理害蟲的方式,泰半都是放火焚燒,但這個方法容易對農作物產生不良影響。她成功取得了重大突破。今年稍早,尼蘭珍娜研發一種噴霧,用來驅趕樹上的吉丁蟲。但吉丁蟲接觸噴霧時容易尖叫,非常大聲的尖叫,令人生厭。所以她正在重新修正噴霧的化學方程式。
  她相信科學是一種追求完美的過程。每個答案創造新的問題,延伸出更多更多的新答案。她想要用事實和證據填補人類知識的空缺,所以我們不必再用占卜和民俗傳說解釋一切不能解釋之事物。生命與迷思之間的關連愈少,人性的光輝就愈加鮮明。倘若因此獲得補助或獎金,確實很棒,但她並不想尋找認可。她要追求科學秩序以及乾淨俐落的知識。
  「沒錯。路易莎,但我喜歡這個實驗,因為很有趣。卡洛斯常說,既然有趣,一定非常重要。」
  「噢,卡洛斯。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但缺乏發展職業生涯的頭腦。尼爾絲,聽我的,我會幫助妳達到那個境界。」
  「好吧,但是……」尼蘭珍娜指著細菌實驗皿。突然間,實驗室陷入一陣刺眼的光芒,隨後響起一股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她嚇得打翻了實驗皿。
  「對不起!」馬克連忙賠罪。他的工作站就在她們後方。馬克發明了一臺機器,功能是發出一陣轟天巨響之後,製造刺眼的閃光。數個星期以來,機器功能的順序一直顛倒了。
  「可惡。」尼蘭珍娜說:「這是我一個月的心血。抱歉,我需要拿紙巾。」
  路易莎聳肩。
  「整裝待發!如果想要更多建議,就來找我吧。我知道最好的建議。你一直讓我們失望!」
  「太過份了,我們根本沒有──」
  「抱歉,尼爾絲,剛剛那些話是給馬鈴薯的。」
  尼蘭珍娜起身,準備拿取清潔用品,擦拭桌上的一團亂。生長溶液群聚在桌子的特定角落。這種景象讓她的內心承受極大的負擔。
  她經過馬克身邊時,他滿懷歉意地皺著眉頭。
  「對不起。我應該先使用妳們身後的喇叭,事先提醒妳們知道我要測試機器。妳也明白,我太專注實驗了。」
  她點頭,輕輕地揮手表達自己不在意。她確實明白科學家的習性。她喜歡馬克,也很遺憾他的實驗不如預期,雖然馬克的笨手笨腳可能會造成她嚴重的心理或生理傷害。
  「別聽路易莎的話。」他一邊說,一邊轉動螺絲,取下機器的零件。機器發出一道微弱的光芒之後,再發出一陣毫不驚人的聲響。他搖著頭,喃喃自語說:「至少現在順序對了。」
  「我可以同時聽她說,又不聽她說,你懂我意思嗎?」尼蘭珍娜說:「我對自己的實驗相當自豪。我很有興趣,實驗也成功了。或者說,曾經成功過,直到我打翻實驗皿之前。」
  她打開實驗室的緊急用品室,除了一捲紙巾,裡面空無一物。
  「或許,我其實不明白。我猜自己就是這樣了,你懂嗎?我喜歡從事小型實驗。我的成就可能僅限於此,但我也心滿意足了。」
  「妳快樂就好,尼爾絲。」他用螺絲起子戳著機器。「別誤會,我不想無禮,只要妳快樂就好。妳快樂嗎?」
  「我很好。」她回頭望著自己桌上的生長溶液,身體微微發抖,將紙巾捲在自己手上,用力地扯斷。「我很好,根本不需要快樂。」
  使用一大團紙巾用力擦拭桌面的生長溶液時,她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好」。一個人要怎麼知道自己好不好?快樂的客觀檢驗方法是什麼?「好」或「不好」的檢驗方法呢?需要蒐集哪些資料數據?可不可以客觀地展示何謂「很好」?
  她想起其他的科學家。碩大的實驗室還有其他桌子,每張桌子都有一位科學家在進行實驗。其中一些實驗發光發熱大鳴大奏,另外一些實驗消散不見蹤影,只有特定的實驗帶來感受與想法。牆壁上的白板,寫著不同的計畫名稱和實驗觀察目標。其中一個實驗是「蜜蜂?」,另一個實驗則說:「假設:世間萬物可怕至極,我們應該立刻躲藏。」
  實驗室就在科學區,是夜谷小鎮較為簡陋破舊的工業區域。由於科學家團體經常爭執,這兒相當危險。天文學家和鳥類學家特別容易發生衝突。他們在街道埋伏,先大聲朗讀由同儕事先審閱的研究論文,最後再用破碎的瓶子攻擊對方。尼蘭珍娜不願參與衝突,但行經暴力戰鬥的現場,目睹模糊的血跡或者碎裂的論文紙張,依然令人沮喪。
  她覺得無妨,她認為自己的實驗很好。她和路易莎以及馬克相處融洽。她樂於坐在一個大房間,周遭全是她尊敬的聰明人物,儘管她不是真的瞭解他們。她喜歡到實驗室工作,與其他人暢談科學或人生。她可以在晚上孤獨地回家,不需要陪伴。她習慣一天當中的特定幾個小時與認識的人相處,其他時間用來獨處,不必與人打交道。她也安於「局外人」這個身份──夜谷居民經常提醒尼蘭珍娜,她根本不是本地人。她毫不在意,她一直都是局外人。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喜歡殺蟲子,用顯微鏡觀察,整齊地排列微生物,她覺得很好。沒有朋友理解或喜歡這種行為,她也不以為意。她從來不被欺負或嘲笑,也沒有人邀請她參加派對,無所謂。她可能不快樂,或許她做的一切無足輕重,根本無法幫助任何人。沒關係,她可以告訴自己:「我很好。」
  「尼蘭珍娜?」柔和動聽的聲音傳來。她抬頭,根本沒有注意自己還在拿著紙巾不停擦拭桌面。
  卡洛斯站在辦公室門前,看起來非常驚恐。不對,他的表情是擔憂。等等,應該是驚恐。
  「尼蘭珍娜,妳可以過來嗎?我需要妳的意見……總之,請妳先過來。」
  卡洛斯鮮少邀請其他科學家進入他的私人實驗室。他在實驗室裡進行個人的特殊實驗,通常與避免夜谷不被周圍的超自然威脅攻擊有關,也會用美勞紙製作愛的紙條,送給他的丈夫。兩者都是重要的工作,他不希望被打擾。尼蘭珍娜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受邀進入卡洛斯的私人實驗室是何時了。
  倘若她事先知道這場對話之後即將爆發的一連串事件,或許會萬分恐懼,也可能過度開心之後,又認為相當可怕。她將感受許多截然不同的新事物。自從來到這個詭異的小鎮,不曾有此感受,她向來只覺得困惑且格格不入
  「沒問題。」她說:「我馬上來。」
  「啊。」路易莎對著馬鈴薯,輕蔑地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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