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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一個威尼斯玻璃工匠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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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腳步所跟隨的不是眼睛之外的東西,而是眼睛之內的,被埋藏、抹去了的東西。如果在兩座拱廊之間,某個人看起來還滿心愉悅,那是因為三十年前有個女孩走過那裏,擺著寬大繡花的衣袖,或者,這只不過是因為這座拱廊在某個時刻裏光輝充盈,宛若另一座你已經忘記在哪裡的拱廊。數百雙眼睛向上望著窗戶、橋樑、續隨子,可是他們看見的也許只是一張白紙。有許多城市像凡利斯一樣,閃躲了一切凝視,只逃不過那以驚奇觀賞的眼睛。

—《看不見的城市》卡爾維諾,頁117(城市與眼睛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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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三十年前,一位工匠帶著自己用來鑄燒玻璃的工具離開玻璃島穆拉諾(Murano),開著小船穿越水道,來到威尼斯本島。那時,位於大運河尾端的百合聖母教堂正值修建期,他們打算把老舊的鐘塔給移除;雖說是移除,但鐘塔並沒有從此消失於威尼斯。它不再屬於教堂的一部份,在遷移、改建後,自成一幢小而簡單的磚紅色房子,佇立於百合聖母對面的廣場上。

玻璃工匠的事業,也在這棟房子重新開始。

三十年來,玻璃工匠沒有停止創作。熔解、冷卻、成形,他的作品填滿了整個屋子,櫃子越來越多,玻璃製品越疊越高,工匠在屋外門兩旁的牆壁上各釘上四個透明櫥窗,櫥窗下各安置一張桌子,桌子上也裝有透明櫃,透明櫃的兩旁放著大型的植物盆栽,磚紅色的瓦上則掛著幾株小盆栽,這些櫥窗和透明櫃是用來展示他最為自豪的幾件作品的。冬天的威尼斯不總有雪,但當有雪的時候,白色的細絮落在植物和展示櫥櫃上,輕輕地鋪蓋在玻璃工匠的作品上,若前晚下了一場大的,玻璃工匠便會在早上剛開店時,以布將灰白色的雪塵擦落。

走進磚紅色的屋子裡,大部分的作品都非常精緻而小。最小尺寸的作品,客人甚至必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細細端詳後若滿意便和老闆詢問、交涉價錢,被帶走的作品可能是一對耳環,一隻用來裝飾的迷你玻璃馬,它們留下一個小而精緻的空缺。這座屋子是玻璃工匠的作品集,是一座自成生態系統的叢林,而這個空缺正如寫作者在一張鋪滿密麻字詞的紙上,以立可白悉心塗去,後來卻忘了補上的一個中文字。

某個冬天的晚上,當這座島上的每一處天色都已黑盡,廣場上磚紅色的屋子獨自佇立在這,仍透著微微的光。一個異地來的女孩,算不上觀光客,但也絕對沒有當地人對於地理位置的熟稔,穿越無數長短不一的拱橋、大小不同的廣場後,目光被這座算不上起眼的屋子給吸引,屋外牆上的櫥窗沒有燈光,但仍可以隱約看見裡面的珍奇異品,這個地方給她的感覺,和其他中國商人從外地批來販賣「穆拉諾玻璃」的店鋪有很大的不同;這個地方透過門窗發著隱微的光,像是在召喚她,像是在說:

人們忽視、忘卻我的存在,但我沒有,妳也不會。

她推開木頭框條建構的玻璃門,走進屋子,離開黑夜,然後她看見一整座叢林,裏頭的元素小而精緻,各自坐立在玻璃工匠安放它們之處;每個製品都屬於某個顏色,更細看過後,發現它們屬於的並不只是某個顏色,她小心翼翼從眾多的玻璃藝品中用兩指捏起一對耳環,放在手心上,耳環的顏色因為光和角度的不同而改變。這些作品並不是屬於某種顏色,也不只屬於其形狀所賦予的符號意義,它們都各自屬於、囊括了某種生命。玻璃工匠坐在屋子的角落,帶著一副眼鏡,安靜地看著手上的紙和書,兩人除了剛進門時一句互相的「晚上好」之外,並沒有更多的互動,直到屋子裡的音樂變成異地來的人所熟悉的歌,她感到很訝異。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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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這首歌嗎?」她移到櫃台旁時忍不住開口。即使在這裡待上一陣子,每次吐出義大利語的時候都還是感到生硬疏卻,深刻感覺到這既不是母語,也不是她所熟悉的英語;說義大利語的自己是一個羞赧卻好奇的孩子。工匠抬起頭,額頭上出現深刻的紋路,他透過厚鏡片看著她。

「是阿,我很喜歡。」

「你會說中文嗎?」

「我不會,不過我覺得中文很美,中文歌聽起來很恬靜。」玻璃工匠微笑,她也微笑。

「我也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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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將兩對耳環和幾張明信片帶到櫃檯結帳,說了兩次謝謝,一次義大利文,一次中文。推開玻璃門走回黑暗的她,覺得自己帶走的不只是玻璃飾品,也帶走了這座島、這個人的一小部分歷史,帶走叢林裏的一小部分能量,帶走那座廣場上屋子裏的一些光亮。

那天晚上,在百合聖母教堂改建的F.G.B. Di Bubacco Giorgio & C. snc「穆拉諾玻璃工藝品」屋中,玻璃工匠的作品集出現了兩個小而精緻的空缺,但很快地就會被補上。工匠的叢林變得些許不同,但仍然一樣充滿生命,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在有雪和沒雪的日子裏。





註:非真實故事,改編參考個人經驗和F.G.B. Di Bubacco Giorgio & C. snc的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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