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東南部,是軍隊專屬的軍武工業區。
被磚牆包圍的鐵之城散發熱度,白煙自圓管冉冉排出,空氣一年四季皆瀰漫著冶煉金屬的味道。這裡是平民禁止進入的軍事用地。
與皇室簽下契約的工匠被聚集在此,方便原料配送同時也集中加強管理,高階匠師只進不出,攜家帶眷定居於此,漸漸地,也形成了一座機能齊全的村莊,頗具規模。
我和另外兩人,又一次的立足高地觀察情勢。
耗了好大一番力氣才終於翻越圍牆,要是中途被巡邏兵發現,遭受刑求的機率絕對不低。然而,看著眼前車輛從道路遠處逐漸接近,彷彿入無人之境一般,行駛在工業區的大道上,躲在鐵皮工廠頂端監視的我背脊隱隱發涼。
這可是繼王宮和兵營看管第三嚴密的地方,偷偷翻牆而入就算了,光明正大的駕車進來?簡直像是施了巫術。
一個,名叫權力,可以隻手遮天的巫術。
馬車緩緩駛過,沿著筆直的道路不斷向前進。我率先跑步跟上,少年和女子尾隨在後,不用多久,我們便找到了那輛馬車的目的地。
那是棟外觀如同工廠的廢棄鐵皮屋。
同樣鐵製的大門在馬車駛入後隨即關起,漫長的咿呀聲壓迫耳膜,然後是響亮的「砰」一聲,重重敲擊在聽者的心臟。確認沒有看守,我悄聲降落地面,面前的鐵門高聳矗立,需要仰頭才能看到最頂端。
一顆拳頭大的水晶鑲嵌在鐵門上方,露出的一半冰冷剔透,倒映出我的身影。
就像是有隻眼睛正看著我。
腦中蹦出的想法嚇得我打了個冷顫。我狐疑地打量那顆水晶,直到粉髮女子降落至我的背後、稚嫩嗓音出現在耳邊,開始進行叮囑,這才收起念頭,停止自我驚嚇。
「聽好了,這一次絕對不能正面對峙,那個施法的人八成就在這裡,貿然送頭絕對贏不了那種怪物。摸清底牌就離開,有特殊狀況馬上通知,聽懂了沒?」
「嗯。」修芙娜伊點頭。
見我遲遲沒有反應,比特的語氣加重:「喂,仙杜瑞拉,妳有沒有在聽?」
「……喔。」
有些不情願的,我頓了好一陣才回答。
我伸手推向鐵製大門。
剛剛馬車進入時已經確定內部沒有任何駐守了,鐵板順暢的被我打開一道縫隙,寬度正好能夠進出。門後看起來並無異狀,我側過身子,安靜的鑽進去。
一踏進門,本來從外向內窺視的時候,看見的普通工廠消失了──應該說,整個室內都變了個樣。荒廢的工廠內部成了無邊無際的奇異空間。
從沒想過會是這種情況的我嘴巴微張。
陡峭崎嶇、凹凸不平的坡面,以及無數扎根其上的大樹,伸展枝葉遮去天空,腳下的落葉鬆軟潮濕,彷彿被傳送到了他處一般。眼前的景象無比真實,要不是確實感知到當中充斥了滿滿的魔之力,我肯定會被騙過去。
這是施術者製造的陷阱?雖然我的確從未見過真正的山地,但只是因為這樣就想要困住我,也未免太天真了。
聽說是山上常有的現象,稀薄霧氣逐漸匯聚,一點一滴的籠罩在四周圍。
「小心,還不知道敵人的位置。」伴著踩踏落葉的窸窣聲,修芙娜伊在我身後站定。
我並沒有理會她,只是自顧自的環視周遭景色。
霧氣不斷增厚,短短時間,薄霧化成滾滾大霧,叢生的樹幹被白色遮掩,連帶的,女子的聲音也變得渺茫起來。
「謹慎……不要分開……」
等我意識到已經完全聽不見那平板的聲線時,濃霧已經散去,修芙娜伊的身影也不見了。
一語成讖。
遲疑地,我呼叫女子的名字。通訊器延遲了好幾秒才出現回覆,斷斷續續的,女子的聲音時大時小,音調也因為環境的魔力干擾,呈現奇怪的高低轉折:
「我沒事……計畫……比特……聯……」
白髮少年的聲音插入,干擾比起前者小了很多,但依然是充滿詭異。「妳們兩個聽得到嗎?聽到就快回答,告訴……」
說到一半,音訊突地扭曲。
「告……我裡面、的、情……」
通訊完全消失的那刻,遠處的落葉地傳來了腳步聲。過於輕盈的重量踩踏著樹葉,以急促的節奏朝我所站之處奔跑而來。我擺出迎敵姿勢。
騷動來到附近,很快的,右前方的樹叢便開始晃動,發出窸窣聲。
矮小的黑影從中竄了出來。
「……啊!」沒有料到前面會有人,金髮小女孩發出驚呼。腳步自動自發的煞車,意識卻來不及做出反應,她絆倒跌在地上,半個身體就這樣栽入矮樹之中。
「妳還好──」
我反射性地想要上前扶她一把,卻馬上想起現況,伸出來的手僵在原地。
是敵人,還是被神棍綁架的小孩?
「好痛……」
稚嫩的嗓音帶著痛楚,女孩從地面爬起,雙眼還含著幾滴淚珠。上一秒還強忍著淚水,然而下一秒,她已經謹慎地豎起耳朵,像是被驚動的小動物,透出恐懼的眼珠子窺向四周,彷彿試圖找出什麼。
然後,她跑到了我的面前,張大雙眼望向我:
「這裡很危險,快走!」
面對著急的小女孩,我滿肚子的疑惑正要吐出,可就在這時,我察覺到遠處的騷動聲,方位和女孩出現的位置相同。這一次,是多個且厚重的步伐,重重踩在山徑上,顯然是男人──好幾名男人。
「快走!」女孩恐慌的小跑步向前,奮力撥開與她一般高的野草,但她沒有鑽入,而是回頭用擔憂的眼神望向我。
見到這舉動的我愣了愣。
就這麼想要幫助陌生人?
時間滴答過去,轉眼間,追兵已來到附近。沒有猶豫的空間,我做出了抉擇,邁開雙腿迎頭趕上,離去前不忘用鞋底抹去兩人份的腳印。
必須保護好女孩。
嘴上說說倒是簡單,從未身處過山林的我事實上根本只有被帶路的份。陡峭的斜坡本身就夠難走了,加上那些碎石、泥土和盤根錯節的樹根,每踏一步都感覺快要滑下山谷,更別說還要跑。可前面的小女孩始終移動得很輕鬆,步伐不但輕盈,還很穩健。
似乎是知道哪裡會是安全的,她順著小徑不斷下切。
「只要,只要到那裡!」
她喘著氣說道,腳下動作並未停歇。「要找到他……格列里……一定會救我們的!」
呼吸比她更亂的我沒有說話,自始至終都緊盯地面,傾盡全力才讓自己順利跟上她的速度。直到領路的女孩終於放慢腳步,山坡坡度也逐漸放緩時,我這才分出心思傾聽周遭,發現已經聽不見追兵的聲音了。
取而代之的,是前方不遠處傳來的嘈雜聲。
「走這裡!」
女孩再次全力衝刺,一轉眼,就沒入了樹林盡頭的日光中。就這樣,我們成功離開大自然的地盤,來到平地。
緩步上前,我來到陰影的邊緣,伸手撥開樹葉。陽光在同時刺入了我的雙眼,除此之外,還有鼎沸的人聲。
山腳下的邊境市集,如今正以它最熱鬧的時間,張開雙臂迎接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