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買下了那棟海邊的小屋。
佔地不過七八坪大,距離大海只隔著一片沙灘。以磚石混合粗獷的原木搭建,佇立在這裡不知道已經多少年,用沙塵的堆積與黯淡無光的玻璃窗挺過了海風侵襲。
因為荒廢已久,連原屋主都要幾乎不可考。家人來看時還問,「這真的不是違建嗎?」
總之她還是買下來了。
買下之後有很多要做的事。裡外打掃整理,刷洗每一片地板與每一根木塊,換上透明的玻璃窗,用各種櫃子組成小小的樓中樓睡房。她擺設好所有的廚具,為窗簾與桌布選擇簡潔溫馨的花色,擺上一些綠色植物,她喜歡把白天的時光消耗在這些瑣事裡。
然後她會打開屋內外所有的窗,嗅聞帶著鹽分的風,聆聽整間房子彷彿古老的木笛,海濤聲自窗而入,在家具中穿梭,迴盪,發出低沉的轟鳴。
至於晚上,晚上她會開始閱讀跟海有關的鬼故事。長長的黑髮纏住了小腿,慘白的肢體扭曲著伸展,瞪大死不瞑目的眼睛,攀爬過生滿藤壺的岩壁,在沙灘拉出長而痛苦的掙扎痕跡。
她用棉被蓋住自己的雞皮疙瘩,努力堅持著看完。儘管知道一切都只是虛構,她還是忍不住拉開一道窗縫,等待外面是否會出現爬過沙灘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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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很快就被她打掃得窗明几淨,適宜人居。她開著老福特出去採購,在小小的廚房裡自製香氛手工皂,在網路上售賣。
客人很喜歡她的作品。回購的客人說,她的海鹽手工皂有著清爽又淡雅的香氣,別家的商品都聞不到。她在留言底下回了一個微笑:)
一切看起來都上了正軌,只是自來水的問題還是沒解決。拉管線需要時間與一筆額外的支出,她乾脆跟後面山丘上的咖啡屋達成了協議,每月付一點水費,然後她每天去扛兩桶水回家。
咖啡屋店長是個好人,讓她平時把老福特停在他們的停車場,看著她纖瘦的體型嘆氣。
「妳這樣扛水很重吧?我找人幫你送過去?」
她笑笑婉拒,仍然每天駝著水桶來去,彷彿某種苦行。
沙灘上面遊人三三兩兩,也許是藉由外觀的改變得知了這裡有人居住,她的大門開始被遊客敲響。受傷想要借醫藥箱,口渴想買點喝的,想要買水沖腳。她老是得放下手邊的工作去應門,然後為了人們的各種需求與厚臉皮而傻眼。
但她從未考慮鎖上大門,或是假裝自己不在家。能幫的忙她就幫,或者介紹遊客們去山丘上的咖啡屋歇息,店長聽了就笑她,問需不需要付她仲介費。
「妳幹嘛那麼辛苦?也不是非要理他們。」
「不行的。」她認真的說,「萬一哪天有人真的需要幫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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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人在網路上寫了介紹文,她的手工皂生意越來越好。
有客人專程上門求購,問她這特殊的香氣是不是有什麼秘訣,她笑笑說,海鹽都是她手工曬的。
天氣好時遊人如織,她看著爸媽牽著孩子走上山丘的咖啡廳,把她平時扛水的路途走成了小徑。
天氣不好時整片沙灘反而特別寂靜,她關上門窗,聽風雨敲打著玻璃,濤聲應和,將整間小屋悅耳地奏響。
然而她始終會留著一點點縫隙,等著可能會出現的、需要幫助的遊客,又或者是可能不會出現、她卻希望能見到的,非人的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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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那天,甚至連狂風暴雨都沒有,只是徹底的陰天。
陰沉的雲遮蔽了所有視野,連海色都泛著一層灰白。
原本浮潛應該是非常開心的。讓海水輕輕拍打,托浮著身體自由漂流。熱帶魚群在眼前悠悠滑過,她們手牽著手,間或交換著視線,鼻尖彷彿能聞見擁抱著對方時,清爽又淡雅的香氣。
直到她看著她在自己眼前緩緩沉下去。大睜著眼睛,長長的黑髮在水流中捲動,蒼白的肢體抽搐著,被墨黑的海水吞沒。
她拉不住,無論怎麼伸手也拉不住。她奮力回到沙灘上,嘶喊著求救,零落的幾個遊客幫著打電話,卻沒人能立刻提供幫助。她看見不遠處有間小屋,慌不擇路的向著那兒奔跑,細碎礁石割破了腳底也感覺不到痛,然而當她終於抵達時,才注意到堆積的沙塵與黯淡破碎的玻璃窗。
這小屋已經久無人居。不管再怎麼呼喚,都不會有人來應門。
刺耳警笛聲從遠處響起,但已經失去了意義。轟轟的耳鳴彷彿海浪撲騰,肺部成了殘破的風箱,她心臟從狂亂瘋跳緩緩歸為平靜,絕望地望著無人回應的大門。
※
她買下了那棟海邊的小屋。
家人以為她只是一時意氣用事,問她什麼時候要回去,她只是笑著搖搖頭。
白天她打掃屋子,為前來尋求協助的遊客開門,細心呵護被海風吹蔫的盆栽,取海水曬乾,做成的手工皂有著熟悉的香氣。
晚上她讀著鬼故事,一篇又一篇。昏黃的燈光在屋內微微搖晃,她開著一扇窗,靜靜等待,爬過沙灘的沙沙聲。
Fin.